伯夷隘,柳下惠不恭
——读司马光《疑孟》札记之一
上篇
“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是司马光在《疑孟》一书中对《孟子》第一则质疑的标题。万有文库本《司马温公传家集·疑孟》、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传家集·疑孟》标题之下有“元丰五年作”五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司马光六十四岁。1086年即元祐元年,司马光六十八岁,病故。此文乃司马光在去世前的第四年所做,当属其晚年的作品),其文曰:
疑曰:“孟子称所愿者学孔子,然则君子之行,孰先于孔子。孔子历聘七十余国,皆以道不合而去,岂非非其君不事欤?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岂非非其友不友乎?阳货为政于鲁,孔子不肯仕,岂非不立于恶人之朝乎?为定哀之臣,岂非不羞污君乎?为委吏、为乘田,岂非不卑小官乎?举世莫知之,不怨天,不尤人,岂非遗佚而不怨乎?饮水,曲肱,乐在其中,岂非阨穷而不悯乎?居乡党,恂恂似不能言,岂非由由然与偕而不自失乎?是故君子,邦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非隘也。和而不同,遁世无闷,非不恭也。苟无失其中,虽孔子由之,何得云君子不由乎!”
这一则质疑是针对《孟子·公孙丑上》第九章的。该章的主题是:孟子认为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但“隘”与“不恭”的具体内容还需结合孟子的思想体系做进一步分析,弄清其本来意义。如此才能理解司马光何以要对《孟子》的这一章提出质疑,弄懂司马光的思想,才能进一步结合时代背景对其精神实质进行分析。下面就先来分析《孟子》这一章的思想。
一 “隘”与“不恭”
《孟子·公孙丑上》第九章原文如下: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塗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赵岐注:“伯夷隘,惧人之汙(污)来及己,故无所含容,言其大隘狭也。柳下惠轻乎时人,禽兽畜之,无欲弹正之心,言其大不恭敬也。圣人之道不取于此,故曰君子不由也。先言二人之行,孟子乃平(评)之。”本章后有赵岐的“章指”,云:“言伯夷、柳下惠,古之大贤,犹有所缺。介者必偏,中和为贵,纯圣能终,君子所由,尧舜是尊。”此注大致符合孟子的意思。朱熹《孟子集注》与赵岐注大致相同,云:“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所偏则不能无弊,故不可由也。”收入《十三经》的伪孙奭《孟子注疏》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者,此孟子所以复言:伯夷之行失之太清而不能含容,故为狭隘;柳下惠失之太和而轻忽时人,故为不恭敬。然狭隘与不恭敬,是非先王之道,故君子不由用而行之也。”其注释与赵岐、朱熹的注释没有多大的差别。三家注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注释了该段文字的字面意义,实际上此段文字的背后,有着更深刻的内涵。下面就来深入地分析。
“隘”,狭隘,即心胸狭隘;“恭”,即恭敬、严肃,引申为恪守某种做人的原则,或称之为人生准则。一定的做人准则的背后乃是有着某种政治主张、政治原则的,做人的行为准则是一定的政治主张、政治原则的表现,尤其在政治家、政治思想家那里更是如此。“隘”与“恭”是同一层次上的概念,但“隘”较“恭”而言,则太过。“不恭”则与之相反,类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油滑。伯夷“隘”、柳下惠“不恭”的做人之准则背后的政治主张、政治原则具体地说就是中国奴隶制社会氏族贵族奴隶主阶级的政治、政治思想的核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 “君臣之道”,亦即等级制度及其观念(伯夷和柳下惠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的具体表现是不同的)与孟子的政治主张、政治原则是水火不相容的。
孟子的政治主张、政治原则是民本主义,是“仁政”,即主张民众是天下的根本,统治者要建立每户农民都有百亩之田,使“黎民不饥不寒”的制度。至于残暴的君主,可以把他换掉。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孟子·尽心下》第十四章)“丘”的意思是众,王念孙《广雅疏证》:“丘,众也。《孟子·尽心篇》:‘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庄子·则阳篇》云:‘丘里者,合十姓百名,以为风俗也。’《释名》云:‘四邑为丘。丘,聚也。’皆众之义也。”“丘民”即大多数人民,在孟子那个时代是指以没有官职的(也就是在野的)小地主为主的包括为数众多的小农、小手工业者、小商人等的广大阶层。孟子这段话中的后一个“社稷”是土神和谷神,前一个是由土神、谷神演变成的政权的代名词。“变置”,变的意思是变更,《说文》:“变,更也。”“置”的意思是立,《吕氏春秋·当务》:“而不可置妾之子”,高诱注:“置,立也。”“变置”就是更立。孟子认为:人民大众是最重要的,国家政权次之,国君为轻。这里的“国”或“国家”是“诸侯有国”之国,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国家,当时周王室已分裂为东西二周,已成为二等小国,其天子也已丧失统治天下的能力,实际上已不是“天下共主”。各大国都在争夺天下,根本不把天子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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