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牢牢地记住了一些署名为“罗贯中编次”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认他作小说家;却淡化了他的剧作家身份,很少提到《录鬼簿续编》中所记的三部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忠正孝子连环谏》《三平章死哭蜚虎子》。究其实,后者才是千真万确不容否认的,有《录鬼簿续编》的记载为证。前者纯属牵强附会,捕风捉影。
人们认定罗贯中创作了那些书,是因为书上题署着“罗贯中编次”字样,于是便联系到元末明初的剧作家罗贯中。知情如周亮工一语破的:“予谓世安有为此等书人,当时敢露其姓名者!阙疑可也。”(《因树屋书影》)本人不仅深以为然,并始终认为:是精明的书商策划出版了“罗贯中编次”系列。
元末明初产生不了长篇通俗小说,更产生不了像《三国志通俗演义》与《水浒传》那样的名著(详见拙著《<水浒传>源流考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但自宋元以来长期流传的其他艺术形式的“三国故事本”、“水浒故事本”、其他朝代的历史故事本却大量存在,有连篇累牍的平话,有单个的英雄传奇,有以某一人、某件事为描写对象的戏曲,有全国各地的说书等等。机智的书商在汇编成册,热心人、有心人在抄录成本,满腹才情而又长期沦落的文人在借题发挥、生发篡改,这些作品在民间、士人间口耳相传、暗中授受、不胫而走。直到有了一个宽松的社会环境,有了一个允许它们合法存在与传播的文化政策,这才终于有了重大突破,有了集各种艺术形式之大成的长篇通俗小说的脱颖而出,那就是明孝宗弘治年间。
据《明孝宗实录》卷63载,弘治五年五月,内阁大学士邱浚就搜集、收藏历代典籍及本朝图书给明孝宗上疏,“古今经、史、子、集,下至阴阳、艺术、稗官小说等项文书,不分旧板、新刊及抄本未刻者,系内阁开者,目录无有者及虽有而不全者,许一月以里送官。”“上纳之”!让我终于明白中国明代通俗小说为什么少撰著而多“编次”的原因了:是官方提供了这种方便,将各种版本集中一处,那些为之誊写、校对的有心人,那些掌握了这些抄录本的官吏,只要有兴趣、有传播之念,更或者有借此机会与书商联手赚它一笔的想法,将同一类型的小说故事予以编辑加工,集成一本长篇小说,那是不甚困难的。尤其是精明的书商,岂肯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或高价收买,或与这些掌握了抄本资料的联合,再予以分类、编辑、加工,一本本长篇小说便问世了。明代中期的郎瑛(1487-1566)对此大致清楚:“旧必有本,故曰编”(《七修类稿·三国宋江演义》)。标明“罗贯中编次”字样的几部小说,都先后产生在这一时期,产生于一个高明的书商的编辑出版策划里。
为什么说编撰者是书商而不是某个有影响的文人呢?其理由有五:
第一,如果是一个文学大家进行过系统的整理加工,小说的语言风格必然一致,而不会多种夹杂;只有急功近利的书商才会不管不顾,把同一形象不同风格的资料进行简单的加工拼凑,便付梓发行,这才出现前后风格不一的语言现象。如《水浒传》,几乎每一人物语言都有前后不一的地方。
第二,一个有才情的文学家编撰小说,不会出现知识性、常识性错误,否则就有损声望。只有贪财图快、嫁祸于署名人的书商才不会顾忌这些,不加考察,拼合就算。“罗贯中编次”系列中出现了大量为当代专家学者指出的知识性、常识性错误,只可能出自粗通文墨的说书人之口,书商不做认真修改就拼合起来,让这些错误广为流传。仍以《水浒传》为例,一如许多专家学者所指出的,存在大量地理方位、行政建制方面的知识性、常识性错误。
第三,稍有才情的作者不会重复自己的创作,他如果要写一个长篇历史小说系列,就一定会在翔实的历史资料的基础上,编撰好各具特色的一个个朝代兴亡史。他会有意地、小心翼翼地在后来的作品中避免与前一作品雷同,以维持自己满腹才情的形象。如果后面小说中出现了前面小说业已出现的情节,实则说明江郎才尽,等于糟蹋个人名誉。只有赚钱的书商才会不顾忌这些,他们看准了有利可图,推出第一部以后紧赶着编辑第二部、第三部……在材料不够、字数不够的时候,不惜把前书中的情节一再重复。他们是毫无顾忌的,原就是冒名顶替,损的是人家之名,发的是自己之财。在“罗贯中编次”系列中,抄袭、模仿《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已有情节的现象不胜枚举。前辈专家学者多有论及(如柳存仁《罗贯中讲史小说之真伪性质》),恰可说明非罗贯中所写。
第四,如果是一个小说家执笔,就不会出现形象塑造、情节设计的前后矛盾。只有以赚钱为是的书商,才会把出自不同作品中的同一形象组合起来,出现前后矛盾现象。“罗贯中编次”系列中的人物形象,都程度不同的存在这种情况,仍以《水浒传》为例,所谓三十六天罡,有的在上梁山之前与之后几乎判若两人。
第五,书商犯有任意增删的前科。我们说书商是不择手段的,他们所犯任意增删的前科,亦可作为任意编撰的佐证。这里只举一个例子,那就是光怪陆离的《水浒传》简本系列。傅隆基先生通过比较,从六个方面指出了书商的任意性:一是全书的脉络线索,二是回目的省并,三是文词的删削,四是情节的改篡,五是诗词韵文的增删改易,六是田、王故事的增补(《从“评林本”看〈水浒〉简本与繁本的关系》,《水浒争鸣》第5辑,武汉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既然如此,只要赚钱,还有什么是他们所不敢做的呢!
据此,有的书商精心策划出版了“罗贯中编次”系列说,已大致可以成立。但是,我们仍不禁要问:为什么署上“罗贯中编次”?这得从《三国志通俗演义》说起。
《三国志通俗演义》是“罗贯中编次”的滥觞,蒋大器参与了该书的策划,这是该书的序言告诉我们的:1、只有参与策划者才会那样清楚出版动机,即通过对“理微义奥”的“史之文”进行通俗化与趣味化的编撰,让更多的人阅读、了解这一时期的历史。2、只有参与策划者才会为该书的畅销设计优秀的广告:“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3、只有参与策划者才会始终关注从“编次”到出版的全过程——“书成”、投向社会,产生了“士君子之好事者,争相誊录”的效果,这才决定付梓出版。
中国第一部长篇通俗小说完成之后,署名必须大费周折。在那个通俗文学大受歧视甚至让人身败名裂、祖宗蒙羞的年代,谁都不愿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署上去。亲手署上的不是托名,即是假名。后来的文人引以为风雅的笔名,其起始应该是这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为什么选中“罗贯中”呢?首先看中的自然是他的名声。元末明初市井文艺的主要形式是戏剧与说书。明代前期,在采取文化专制政策的同时,最高统治者也想到了依靠文人治理天下的重要性,采取了重用读书人、不为我用者杀的手段,差不多的读书人都弄去当官了。偶尔有那么几个被遗忘的、有那么一批陷在说书、演戏的圈子里没有资格当官的,已被文字狱弄得胆颤心惊,绝不敢言及帝王将相,更不敢创新。他们赖以糊口时采用的说书、演戏的底本,依然是前代遗传的话本、剧本,在这些话本、剧本中,又以元末的创作最新。元末动荡的岁月中有创作问世的作家不多,罗贯中居然有三部剧作传世,他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了元末明初文艺界的名人,以他的名字编纂的书不就跟着响亮了!这是其一。还有其二,罗贯中生活的元末距明中叶业已100多年,托他的名,可以起到掩盖真面目、混淆视听的作用,即使陷于文字狱,也还有辩解的余地,到哪里找100多年前的罗贯中去! 署名“罗贯中编次”的第一本书成功了,对于出版商,无疑是莫大的鼓励,接踵而来的就是《水浒传》,并陆续推出《小秦王词话》《隋唐两朝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三遂平妖传》等,形成了一个让后人颇费猜详的“罗贯中编次”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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