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大同国,勿注意大浊国】
康党从来都不承认清廷的这条指控,梁启超在政变次年出版的《戊戌政变记》里曾极力辩解:“人再蠢,也不至于蠢到跑到京城开设保国会,然后将几百名皇家宗室和满汉大臣聚集在一起,公然向他们宣布自己保中国不保大清这样的叛逆之辞!”戊戌政变之后,康党四处宣传保皇,呼吁拯救光绪皇帝,康有为晚年更成为一个铁杆的保皇派。有这些事实作基础,也难怪许多人不相信康党曾是革命党。
康党这段隐秘历史被发掘出来,须归功于台湾史学家黄彰健教授。据黄教授考证,康党对满清存有异志,主张保中国而不保大清,最早可以追溯到公车上书。
但这个追溯恐怕比较保守。梁启超曾经用“一国之亡于我何与焉”来概括康有为“复原孔教”的目的和主旨,这说明,早在万木草堂期间,“保中国不保大清”就已经成了康党的共识,只不过还停留在思想层面,尚未付诸行动。
章太炎也曾经曝光过康门弟子,说他们“以长素(康有为)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数年,当有符命……”,“符命”,自然是指改朝换代。
能够证明康党曾是革命党的最直接的证据,是戊戌年事败后,两广总督谭钟麟从康有为家中抄出来的康门弟子何树龄1895年写给康的一封书信。信中说:
“注意大同国,勿注意大浊国……以大浊国为开笔衬笔可耳(信旁此处有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耶?)……大浊国必将大乱,为人瓜分,独夫之家产何足惜?所难堪者,我之亲戚兄弟友生耳。”
所谓“大浊国”,显然是“大清国”的反语;所谓“大同国”,则是康门弟子所期待的那个十年即有符命的康党之国——康有为撰有《大同书》,大同是其论学的主要宗旨。用黄彰健教授的话说,是“实际上已经表明康党当日,非但主张革命,甚至已隐隐有着建国的构想”。是否有建国的构想,尚可存疑,但康党明确表示“不保大浊国”,却是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
【以湖南为革命根据地】
康党一度将策动革命的根据地选在湖南,梁启超执教湖南时务学堂期间,即以民权、革命为主要教学内容。
梁受邀抵达湖南时,受到了上至巡抚陈宝箴、学政徐仁铸,下至维新名士蒋德钧等,乃至于日后著名的“湖南守旧派代表”王先谦等人的热烈欢迎。迨至1898年,湖南维新人士却喊出了驱逐梁启超的口号。之所以会有如此转变,正是梁启超在湖南宣传革命而被揭破的缘故——湖南维新士人们邀请梁启超前来主讲时务学堂,本来是让他来宣传维新思想、培养维新人才,孰料梁到湘之后,大力宣传的却是革命思想,大力培养的却是革命人才。
对此,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有过一段自述:
“(我在时务学堂讲学),所讲的都是民权思想,又经常言及清代掌故、抨击科举失政,大力提倡革命……当时学生都住在学校,不与外界交流,课堂上气氛日日趋于激变,外界却并不知道,直到年关放假,学生们回家,把课堂讲义出示给亲友们看,整个湖南瞬间哗然。”
据梁启超说,以种族革命为时务学堂的主要教学内容,是早在来湖南之前,在上海就与康有为等人商量好了的决定。在此不妨摘录两条梁启超的教学讲义的批语:
“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几乎息矣。”——其仇视清廷,一目了然。
“臣也者,与君同办民事者也。如开一铺子,君则其铺之总管,臣则其铺之掌柜等也。有何不可以去国之义。”——这显然是在宣扬君民平等的民权思想。
据梁回忆,他们在湖南期间,除在课堂上向学生灌输反清革命的思想之外,还曾与谭嗣同、唐才常等人私下偷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反清书籍,并添加批点案语,秘密散播,且利用《湘报》公然为《明夷待访录》等书作广告,由此可见康党活动之激进。
此外,梁启超还曾给湖南巡抚陈宝箴上书,建议湖南自立。梁如此说道:
“如今不变法,国家万无幸存之理;而要变法,当局又已经完全不能依靠……如果腹地的一两个省能够自立,中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伟哉!西汉末年的窦融,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注意经营河西,最终能够捍卫一方,辅佐光武恢复汉室……”
梁尚不敢明目张胆地劝陈宝箴推翻满清,故而含蓄地游说他在湖南实行新政,做到自立;但自立也有策反的嫌疑,所以梁又搬出了窦融的例子来自我洗刷。
梁在上书里建议陈宝箴开设新政局和课吏;,此前,谭嗣同等人已经组织起了南学会。梁启超后来在《戊戌政变记》中谈及开设这些组织机构的真实用心:
“南学会实隐寓众议院之规模,课吏堂实隐寓贵族院之规模;新政局实隐寓中央政府之规模。”
康党一度准备在湖南扯起革命旗帜,连脱离清政府自立之后的行政机构也预先作了筹划,而且预定以谭嗣同为“伯里玺”(总统),康有为则是“教皇”。
【党魁倒向维新,革命成梦幻泡影】
湖南革命的大旗最终没有能够飘起来,因为革命党的党魁在受到光绪皇帝召见之后,忽然倒向了拥君维新。
这自然引起了许多“革命同志”的不解和责难,自立会会员,革命党人赵曰生就是其中之一。康有为1901年曾写给赵曰生,极力解释自己为何会在戊戌年6月之后,骤然由革命转向维新(当时,赵曰生作为革命党正被清廷悬赏通缉)。康说:
“戊戌年以前,国家多灾多难,慈禧专政,圣上没有权利,所以人人都不知道圣上的英明;我也是觉得上层的人没什么可指望的,所以政治主张专以救四万万同胞为主,保中国不保大清。于是东奔西走,开强学会、保国会,打算建立议院,掌控民权以救中国。因为陈宝箴是个有志之人,所以我才让梁启超入湘,同时让谭嗣同也弃官回湘……湘中志士于是都奋发起来,就像老弟你所说的那样,人人怀着这种心思(革命)。但是,后来我见到了皇上,才知道皇上实在是圣明英勇……”
康的这番解释能不能说服赵曰生不得而知,能不能说服今人也见仁见智。至少,曾与康党有过许多接触和合作的革命党人胡汉民没有被说服,在他看来,康有为的“倒戈”,是个人私欲作祟——受到了皇上赏识,谁还愿意做刀头舔血的革命党呢?甚至于民权议会也不必讲了,有个好皇帝就什么都解决了。
戊戌年后,康党以保皇的面目出现,其“革命”的前科就此湮没无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