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猜想。
最后,我宁愿把先生个人的遭遇,他的痛苦和悲哀,看成是全体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人民的痛苦和悲哀。大家都是过来人,谁又能说不是呢?
我认为,天之所以厄冯先生者或不为不酷,而天之所以福冯先生者亦不为不厚,锡以大年,使他能在否极泰来之后,还能以九十高龄写完都一百五十万字的《中国哲学史新编》,这真是学术史上的奇迹。
尤其可以引为幸运的是,冯先生竟然有机会在历劫重生以后写出了一生的自传《三松堂自序》,并且表示自己在批林批孔中没有做到“修辞立其诚”。还有机会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修订本的自序中表示:“经过这两次折腾,我得到了一些教训……路是要自己走的;道理是要自己认识的。学术上的结论是要靠自己的研究得来的。……吸取了过去的经验教训,我决定在继续写《新编》的时候,只写我自己在现有的马克思主义水平上对于中国哲学和文化的理解和体会,不依傍别人。”
三折肱然后为良医。好一句“不依傍别人”!这才不愧是“男儿到此是豪雄”!
想到要写冯友兰先生,就有些踌躇。
我还没有全部读完《中国哲学史新编》,但是浏览所及,已经可以看到冯先生有许多对自己的突破。如修订自己过去“理在事上”之说为“理在事中”;又如引横渠之说将流行的把辩证法解释为“仇必仇到底”纠正为“仇必和而解”,不过是两个突出的例子而已。尤其可以令人称羡的是,先生在“耳目失其聪明”以后,依然“神明不衰”,保持着他历来那种晓畅明白,一下子就能把读者引进他的思维世界的文笔。也许有人会以为相对来说这并不那么重要,然而我却要说,“夫子循然善诱人”正是冯先生之所以能在中国文化存亡续绝之际成为“一代文化托命之人”的一大特点。
《新编》中还有一些因为评介哲学而不能不涉及历史的议论,虽然在流俗看来近乎离经叛道,其实也只不过是纠偏反正而已,而冯先生自己居然也称之为“非常异议可怪之论”。从这里,也许可以让后人理解那个时代对历史的扭曲和对人们的心灵的伤害大到什么程度。多年来人们以讹传讹的“封建”二字,冯先生过去是不用的,而现在则满目皆是,甚至按姚文元之邪说,把中国正轨的“封建”概念改为“分封”。从这里,人们也可以认识到,早年博学明辨,晚年强立自反如冯先生,也难于完全洗掉那个时代给人们的思想所造成的污染。
所有这些,都不足为冯先生病。倒是可以使人明白,要达到冯先生所提出的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大概就是指这一点吧!这里也许可以使人悟到,道学家历来为之争论不休的尊德性与道问学其实是一回事。最后,恕我冒叫一声,作为中国传统哲学的中心概念的“仁”,与被认为是从属的一些概念如“诚”、“智”、“信”都是相通的,需要后人在发展冯先生标举的“天地境界”说的时候加以圆通的疏解与诠释。
我手头有一份冯先生的年表(未定稿)。出于我意外而又对编者极其钦佩的是,其中包罗了冯先生一生可以被称为是“正面”和“反面”的各种活动。现在,《三松堂全集》正在出版,我衷心地希望编者能把冯先生一生的文章全都搜集进去,不论是他“自家体贴出来的”还是跟着别人批判自己、批判别人的文章。孔子说“观过知仁”,这些文章对后人的启发将是极大的。冯先生在中国出现“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以后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如果说,这个转变如我们现在所假设的那样,要花二百年才能完成的话,那么冯先生所经历的大概刚好是中间最艰难也最复杂的一段。就思想经历(不一定是生活经历)而言,也许不会有比冯先生阅历更丰富的人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勤于著作的冯先生留下的不仅是他自己对真理的探索,还是历史的记录。其意义是十分重大的。今天在世的和将要出生的中国人都可以从冯先生的遗书中知所取则,知所取镜。
记得冯先生在某个地方引用杨椒山的就义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以为这是天地境界的一个范例。现在冯先生既逝,就他自己来说,不过是返归太虚,浑然与物同体,既无所谓生死得丧,亦无所谓哀乐荣辱。照横渠“生吾顺事,没吾宁也”的说法,冯先生劳碌一生,著书满架,现在已得到了永远的休息。但是,对于作为后人的我辈来说,确实还有继续他的事业的责任。从冯先生的哲学看,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无过于“为天地立心”。当然,从总体上说,凡人的思想言行无不是“为天地立心”,但是无论如何,哲学总是最重要的。科学、文学、艺术……都要通过哲学才能表示出对宇宙的觉解。因此,后死者的责任就是要使中国先圣先贤所不断创造继承的哲学传下去,并且使之不断得到净化与充实,发展和光大。
我相信经过冯先生和后来的哲人解释和发挥的中国哲学一定可以成为“最哲学的哲学”。我这话是“接着”冯先生对“经虚涉旷”和“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解释而说的。后人的解释也可能会同冯先生所说有很大的不同,不过大概都会从冯先生的探索过的路子得到正面的或者反面的启发。
我相信中国哲学一定可以成为“最科学的哲学”。这种说法可能会引起争议,因为自五四以来,已经有过很多有价值的探讨,论证中国哲学是非常不利于科学发展的哲学,冯先生本人就写过这样的文章。但是我认为这些论证只能说明中国传统哲学在过去曾起到化解科学思维的作用,而并不是说中国哲学在将来也会阻碍科学发展。恰恰相反,中国哲学把宇宙看成一个生生不息的有机体,最能与最新的科学把宇宙看成是处于进化过程中的观点互相发明。
我相信中国哲学一定会成为最普遍的哲学。当然,历来的哲学都自以为是能范围天地、弥纶宇宙的理论,但是事实上各民族、各时代的哲学都互有长短。这不但是由于各民族的哲学都带着本民族文明初起时留下的胎记,也是由于以有限的人窥测无限的天所不可避免的“偏至”。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大概也还会如此。但是在经过整整一个世纪的冲激而荡涤掉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污垢以后,中国哲学将是最能帮助人们去认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哲学。
所以说“最”,是因为这无非是一种比较。拿宇宙的尺度来看,人类还只是在幼年时期。中国先贤所盼望的“世界大同”、“天下一家”将来大概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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