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思慎取 却遭骨折
冯友兰是一代哲人,深思慎取是他的特点。他经常沉湎于思考之中。他的挚友金岳霖曾经幽默地讲过一则故事:“抗战初,清华教授们从长沙往昆明迁移,途经镇南关,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照办,只有冯友兰听了这话,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考虑完,已经骨折了。”
▲ 校歌碑文寄情怀
西南联合大学,是抗日期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举校南迁云南联合而成。三所大学师生自长沙起,步行穿越湘黔滇崇山峻岭,来到昆明。一路充满抗日豪情,艰苦卓绝自不待言,其间感人故事甚多。
是抗日大目标,将三所原本风格不同、地域不同的大学凝聚在了一起。在昆明,冯友兰先生撰写了“西南联合大学校歌(调寄满江红)”:“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需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了,当三所大学即将返回内地,西南联合大学将成为历史时,冯先生还撰写了联大纪念碑碑文,其中曰:“联合竟,使命彻。神京复,还燕碣”,校歌中“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的信念,在铭辞中已成事实。纪念碑矗立在联大校址上。
▲ 女儿的回忆“蜡炬成灰泪始干”
父亲最后10年的生命,化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书。学者们渐渐有了共识,认为这部书对论点、材料的融会贯通超过了三十年代的两卷本,又对玄学、佛学、道学,对曾国藩和太平天国的看法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还认为人类的将来必定会“仇必和而解”,都说出了他自己要说的话,一点一滴,一字一句,用口授方式写成了这部150万字的大书,可谓学术史上的奇迹。蝇营狗苟、利欲熏心的人能写出这样的书么?我看是抄也抄不下来!有的朋友来看望,感到老人很累,好意地对我说:“能不能不要写了。”我转达这好意,父亲微叹道:“我确实很累,可是我并不以为苦,我是欲罢不能。这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吧!”
是的,他并不以写这部书为苦,他形容自己像老牛反刍一样,细细咀嚼储存的草料。他也在细细咀嚼原有的知识储备,用来创造。这里面自有一种乐趣。父亲著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做卡片,曾有外国朋友问,“在昆明时,各种设备差,图书难得,你到哪里找资料?”父亲回答:“我写书,不需要很多资料,一切都在我的头脑中。”这是他成为准盲人后,能完成大书的一个重要条件。
“有病要治,是因为书没有写完,等书写完了,有病就不必治了”
更重要的是他的专注,他的执著,他的不可更改的深情。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中不能行走,不能站立,起居需人帮助,甚至咀嚼困难,进餐需人喂,有时要用一两个小时。不能行走也罢,不能进食也罢,都阻挡不了他的哲学思考。一次,因心脏病发作,我们用急救车送他去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说:“现在有病要治,是因为书没有写完,等书写完了,有病就不必治了。”
当时,我为这句话大恸不已,现在想来,如丝已尽,泪已干,即使勉强治疗也是支撑不下去的。而丝未尽,泪未干,最后的著作没有完成,那生命的灵气绝不肯离去。他最后的遗言“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就是用他整个生命说出来的。
▲ 何止于米 相期以茶
冯友兰与金岳霖同庚。1983年,两位老先生在做88岁“米寿”(米字拆开是八十八)时,冯友兰写了两副对联,一副给自己,一副送金岳霖。给自己的一副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胸怀四化,意寄三松。”意思是不能止于“米寿”,期望能活到“茶寿”(茶寿:是108岁,“茶”字上面“卄”是二十,下面也可拆为八十八),我为国家四化的实现而努力,意寄陶渊明抚松而徘徊的境界,并不计较现实的得失,意境很高远。给金岳霖的对联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论高白马,道超青牛。”前两句同,后两句是对金岳霖逻辑和论道方面的赞叹:论辩比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要高;论道超过骑着青牛的老子。这对金岳霖评价很高。可惜不久金岳霖就去世了,没有能“相期以茶”,冯友兰自己也没能“相期以茶”,离“茶寿”还差13年。
▲ 人之将死,其言也美
冯友兰写完《新编》第七卷时已是1990年6月,而到了10月他就去世了。写第七卷时作者双目已不能视,全凭口述,他人记录。一切考据、文献、辩析全靠作者的记忆,而全书展开条理谨然,文辞优美,实在是让人惊叹。冯友兰弟子涂又光在编《冯友兰选集》时曾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其言也美",此评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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