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高晓声(1928———1999年),江苏武进人。50年代开始创作,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委员和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他的陈奂生系列小说《陈奂生上城》、《陈奂生出国》等被视为是改革小说的代表作。已出版《李顺大造屋》、《觅》、《新娘没有来》等小说集与长篇小说《青天在上》等。
当代著名作家林斤澜与汪曾祺一起被称为“文坛双璧”。他讲述的文坛往事,于谈笑间蕴藏泪水,生动感人又富于意趣。
听不懂他的话,就琢磨他的表情
我见到高晓声是在1983年11月。那时温州《文学青年》当红,发行量超十万,另有函授者几十万。于是隔年请名家讲课,林斤澜、高晓声偕夫人过来的那年,讲课地点在雪山,依山而建的一个会议室。
我刚刚大专毕业,写了一篇散文,让林斤澜过目,不料林斤澜附信推荐给《北京文学》。到温州后,他又把这一篇给了《文学青年》,顺便说,叫作者过来参加活动。我当时在乡下教书,穿一身白西装,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听众两百来人,来自全国。
林斤澜讲课,我记得是讲鲁迅的小说。“远看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的林斤澜,从前演过戏、教过书,这回又非敷衍,听众得宝一般兴奋。
高晓声一来,糟糕极了,黑脸龅牙,肩膀一高一低,完完全全是个农民。有人说:“他的脑袋是厚度有余,宽度不足,活像一个神奇的魔方。”不料,他开头一段话又竟是这样:“哈哈,来了那么多人……很有文学热情……我看将来真成为作家的也就一两个人……”
他努力说普通话,可苏南土话明显占优势,后来看到朱苏进有这样的话:高晓声说一口非常难懂的江苏武进话,听不懂他的话,就琢磨他的表情,看他的手势。猜歪了思想,常会带来意外效果。
高晓声怎么会这样说话呢?这不是打击大家献身文学的积极性吗?因为这个开头,我就不怎么听他了,虽然当时他的名气在林斤澜之上,他说了些什么,至今我不曾记得。现在想来,当年文学青年如过江之鲫,实不正常。他的话没错。
一两天之后拍集体照我又见到了他。五六个作家坐在前排当中,林斤澜夫人坐在林斤澜身边,高晓声夫人挨着高晓声。忽然,我听得高晓声一声大嚷:“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懂文学吗?”他夫人烫着了一般站起来,离开远远的。
我亲眼所见的高晓声就这么一点内容。
当“罪魁祸首”,他不反驳
话说当年的“探求者”一案,最为倒霉的就是高晓声。当年审查,一定找个首犯,分个主次,开始“探求者”都自己扛着,结果还是把高晓声推出来。旁的人保住公职,给一只饭碗,高晓声被开除,送回老家农村。这实在有些不公平。
陈椿年在《关于“探求者”、林希翎及其他》一文中说,1956年10月底第四期“文学讲习所”开学,开学不久,中宣部召开第一届全国文学期刊工作会议,议题是执行“双百”,陈椿年列席旁听。冯雪峰和周扬在会上争论,争论以后周扬作总结发言,明确提出了“同人刊物也可以办”,并说这是为了有利于提倡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自由竞争。陈椿年喜不自禁,立即写信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在南京的朋友高晓声和叶至诚。
后来操办起来,地点都在叶至诚家,叶的地位又最高。虽然高晓声写了“启事”,但是陆文夫起草的“章程”。今天看起来,高晓声“情节”较轻,可是,被当做罪魁祸首,高晓声竟不吭气、不反驳,他冷静考虑着自己将走的路。
陆文夫说:在批判斗争进行得十分激烈时,高晓声突然失踪了。众人紧张,怕他去跳崖或投江。那时候,南京的燕子矶往往是某些忍辱而又不愿偷生者的归宿。叶至诚很了解高晓声,叫大家不必紧张,高晓声是不会自杀的。果然,过了几天高晓声回来了,负责审查《探求者》的人厉声责问:
“你到哪里去了﹖”“回家。”“回家做什么﹖”“结婚。”
此种对话几乎是喜剧式的,可是高晓声的永远的悲剧便由此而产生。
含泪写生活
高晓声那时有一位恋人,姓刘,瘦弱而文静。两人是同学,相恋多年但未结婚,其原因是女方有肺病,高晓声也有肺病,不宜结婚。此时大难降临,高晓声便以闪电的方式把关系确定下来,以期患难与共企图在被世界排斥之后还有一个窝巢。
高晓声新婚的妻子辞掉了工作,到了高晓声的身边。谁知道那位姓刘的女士红颜薄命,大概不到一年便因肺病不治而死。高晓声心中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他的灵魂失去了依附,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停泊的港湾、可以夜栖的鸟窝。高晓声自己的肺病也日益严重了,幸亏当时苏州一位朋友帮助,进苏州第一人民医院治疗,拿掉了三根肋骨,切除了部分肺,苟得活命,凄凄惨惨。
那正是“大跃进”之后的大饥荒年代,他以为家乡的沃土总能养活归来的游子。但大饥荒来了往往亲子不认。高晓声不得不想尽办法疗饥驱饿。三根肋骨没有了,重活不能做,便捞鱼摸虾,编箩筐,做小买卖……他的双手当年因为编箩筐,皮硬得很少有弄破手的时候。他怎么育蘑菇和挖沼气池,这些事后来在他的作品中都有过描述。当人们在高晓声的作品中读到那些幽默生动的描述时,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生活”竟是这样积累起来的。有种幽默是含着眼泪的微笑,读者看到了微笑,作者强忍着泪水。
对高晓声离开南京,林斤澜说:“土有土性子,高的性子也高,索性断绝一切往来。”就是说,二十一年,与文艺界以及“探求者”不再保留一丝关系!
“整个儿是条苦瓜”
林斤澜说:“在‘探求者’冤案中,最冤的是高晓声,他被打入生活的最底层。正因为被打入生活的最底层,他的婚姻显得最惨。叶兆言说他‘聪明过人,料事如神’,我看他的命运偏偏是‘聪明过人,料事正相反’。”
林斤澜同我的交谈中,反复强调高晓声两个“最”,即“冤案最冤,婚姻最惨”,也即所谓“整个儿是条苦瓜”吧。
林斤澜说:“第一个妻子之死,给高晓声打击很大。但他不能不再婚,别的不说,在农村,高晓声作为父亲的独子,也得再婚。”
不久,篾匠高晓声来到一个村庄,在一个寡妇家里做活。寡妇不识字,有两个女儿,高晓声右派,又是个半残疾人,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一起了。“高晓声对两个女儿很好,就是后来闹离婚,也对两个女儿很好。”林斤澜说。很快,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于是,插秧割麦,整畦施肥,蛙声里捕鱼,月光下采桑,日子歌唱一般流走二十多年。
但是,“高晓声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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