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的作家和评论家,经常把林斤澜与汪曾祺捆绑起来谈论。见诸文字我所看到的就很多,比如唐达成的、蓝翎的、邓友梅的、孙郁的。何为?我想一是两人非常紧密,出行形影不离;二是两人品行操守有口皆碑;三是两个都是已经“成精”的作家。我说的“成精”是艺术境界已入霄汉,和一般的作家不是一个档次。我就是这样认为。鲁迅、沈从文、曹禺、萧红、孙犁“成精”了,林斤澜与汪曾祺也“成精”了。有的作家喧嚣,人气极旺,但我觉得还没“成精”。当然精怪也有大小之分,比如鲁迅是大精怪,孙犁就是小精怪;被人承认为精怪也有迟早之分,有的很快就有人喝彩,有的一下看不清,慢慢的才被人警觉,称为杰出的作家。精怪也分类,艺术风格也不一样,沈从文和曹禺区别甚大,就是例子。林斤澜与汪曾祺呢,区别也是太大太大。不光是艺术风格,他们的乡情家庭、少年经历、人生遭遇、学养素养、脾性气质……都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会决定人生,决定性格,会决定一个作家的创作内容、美学风格。当然,我这并不是说他们什么都不同,倘若什么都不同,他们就不会成为至交莫逆。许多爱好兴趣、为人品质、对大是大非的看法,还是相当合拍的。这也会在文章中反映出来。大异小同,有著作为证。
老舍1962年曾说:“在北京的作家中,今后有两个人也许会写出一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王勇《著名剧作家汪曾祺传略》)老舍说话有分寸,但在这一点上也真叫英明。
刘心武说:“汪曾祺得到了应得的荣誉,而林斤澜还没有。”
这话耐人寻味。
我写这两个“老头儿”,崇敬的心情无法言表。
1993年12月15日,我到北京,侥幸和汪曾祺等十二人获《中国作家》优秀小说奖。这天傍晚,林斤澜对我说:“去,我们到汪曾祺家吃饭。”他说还有几个人,都是他熟悉的。我说不合适,因为连汪曾祺也没见过面。林斤澜说:“咳,汪曾祺你应该认识认识。”
京城蒲黄榆一幢十二层楼上,开门的是夫人施松卿,林斤澜轻声哈哈哈笑。夫人夸张着学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斤澜问:“老头呢?”夫人答:“里头坐着。”
汪曾祺的家太小了,太简陋了,过道窄,又阴暗,连墙面都没有粉饰。杂乱的客厅里,汪曾祺蜷坐沙发一角,脸色灰黑,一动不动。林斤澜和我站在面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一会儿,头微微一转,看我一眼,神情我好像是空气。我知道,他并不欢迎我。林斤澜就介绍了:“他是我家乡的才子,这回和你同榜,明天一起去领奖。”汪曾祺的脸没有什么变化。林斤澜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汪曾祺答:“拉肚子啦”。他的声音有鸭子般的沙哑。
“几时?”
“一个礼拜。”
“吃药了?”
“中药。”
我发现客厅门上有一块绣着“福”字的红布,而林斤澜家也有一个“福”字,却是纸剪的。林斤澜虽然心脏不佳,可童颜灵鲜,他的“哈哈哈哈”又响又亮,是可以跟姑娘比较的。——汪曾祺这“布”显得憔悴多了。
夫人从一个红布袋中取出几个大橘,一人一个,把一个给了汪曾祺。汪曾祺不拿。他的小女儿汪朝过来,站在面前,要他吃下。汪曾祺不吃,低声说:“医生说,不吃生冷。”女儿说:“你什么都不吃!”汪曾祺还是低声说:“医生说,不吃生冷。”女儿还是要他吃。汪曾祺眼看地下,说:“我刚吃了中药……”气氛似乎有些僵。这时林斤澜的“哈哈”声起。又冲着汪曾祺说:“你先拿来嘛!”汪曾祺便把橘子拿来,放在披着绣花土布的茶几上。
门响,小说家、《中国作家》编辑许谋清和《辽宁青年》的女编辑西茹来了,接着《当代作家评论》林建法和《人民日报》王必胜来了。林建法帮着摆桌设杯,夫人端上火锅,许谋清把自己买来的鸡爪什么的摆上了。大家围上桌,开箸。汪曾祺问女编辑就姓西吗?西茹说是的。“那你就是西餐,”汪曾祺笑着说道。他很少吃东西,除了偶尔说几句类似警句的幽默话外,便是默默地呷啤酒。夫人递给我一个烧饼,汪曾祺毫无表情地说:“他对烧饼没兴趣,前面那半个还没吃完。”又说:“他吃涮羊肉是内行人,夹出的羊肉还微微有点红。”夫人说:“那不好,不熟的东西据说有绦虫。”
许谋清说他们那里一个老头摸一个年轻女人的屁股,只见夫人笑死了,“哎,哎,这个老头子真坏,真坏……”林斤澜开他们夫妇的玩笑:“你应该说,这个老头子真好。”这时候,汪曾祺面挂微笑,起身步出,一语不发,再无入席,他是自个儿去睡了。
次日,汪曾祺到《中国作家》受奖。前来颁奖的冯牧、陈荒煤都跟他打招呼,他唯唯。他坐的位置在我的身边,当高洪波用男中音说道:“现在,我以得票多少的顺序,把得奖者的作家念一下”的时候,开念第一个名字是“李平”,汪曾祺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我不好转头看他的脸,心想他是不是尴尬了呢。当然,第二个名字就是他了,他的后面还有铁凝、陈国凯、李贯通……
第一次与汪曾祺接触,我的印象是这位大师难懂,与他的作品相反。林斤澜就不一样,平和,亲切,和他相处没有懂不懂的问题;可是,作品就大不同,奇崛,诡怪,深妙,评论家都又着迷又困惑,一般读者当然是云里雾里了。
汪曾祺1920年出生在江苏的一个小城高邮,林斤澜比汪曾祺小三岁,出生在浙江的温州。都是江南水乡人。高邮在运河边上,高邮还有一个高邮湖。汪曾祺说:“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他对这种水的记忆是十分深刻的。有水就有码头和桥,就有船,就有打鱼人,就有鱼鹰和水鸟。鳜鱼、鳙鱼,虾、蟹……水边还有亭与台,还有庙和庵。他读的小学在一座佛寺的旁边,原来即是佛寺的一部分。他在《自报家门》中写道:“我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到佛寺里逛一逛,看看哼哈二将、四大天王、释迦牟尼、迦叶阿难、十八罗汉、南海观音。这些佛像塑得生动。这是我的雕塑艺术馆。”还说,“从我家到小学要经过一条大街,一条曲曲弯弯的巷子。我放学回家喜欢东看看、西看看,看看那些店铺、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仗店、烧饼店、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 [1] [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