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乡吃。 一所乡中学,七八个教师。校长叫林克,人高马大,络腮胡子,一副凶武的样子,面表有些像李逵。我当教师之前,他是我的几何老师。钟敲响了,还不见人,一会儿,他才赤脚“登登登”走过来,在学生面前站定,大气喘静了,才从裤兜中掏出两根粉笔——他家住在学校后山,就是说,十分钟前,他还在劳动。 他食量大。午饭在学校蒸吃,七八只番薯下肚,没见他说“太饱了”。他说自己从没有吃伤了肚子。实际上那时一所中学里,没有一个教师食量不好,没有一个说自己吃伤了肚子。但,我们校长的酒量谁都比不上,方圆十多里谁都晓得林克立地可喝白酒一斤。别人喝酒只能从中午开始,他常常早晨就开始,喝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早晨。 在学校里,我们经常聚吃。以多种名目聚吃。我们有一个铅脸盆专供使用,铅脸盆不釉,灰白色,看起来很亲切的样子,大家的筷子都伸向这铅脸盆中。吃的什么呢?炒粉干居多。肉、球菜、细粉干。这细粉干,细极、韧极,不会落汤寸断。用开水一渍即夹出来,拌少许酱油。油煎好,微湿的粉干倒进去炸炒,加球菜少许。倒进铅脸盆之后,热烘烘的,眼睛见到了,人便舒坦了。有时我去打酒,很远很远的炒粉干的香气就袅袅钻进了鼻子,这香气像块石头击在狗的屁股上,我便会身不由己地跑起来。炒粉干入了口,香、脆都忘记了,什么味道都忘记了,只觉得整个人非常痛快。 聚吃的具体经办人,总是木老师和饶老师。往往是饶老师对林校长说:“黄昏,搞上点吃?”林克说:“好嘛”。饶老师就会对木老师说:“这回,你办。” 木老师自然快活办。 木老师是个美男子,块头很好。面貌上是找不出缺点的。他父亲是地主,解放后他只能讨了一个较丑的妻子;也许也是这个原因,他见人就笑,很甜美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不说木老师好的,当然也没有一个人同木老师极知心。他亲口对我说别人老婆臀白之类的话,故而木老师喜欢同女人搭讪,喜欢对青年女教师拍拍肩头摸摸辫梢。但他的地主成份和教育经历使他不可能实施实质性行动,非份之想也只能胎固腹中。这种强烈的欲望无奈被压抑,吃的欲望便大大方方地蹿起。 吃的门路很多。比如见到某学生家长,他早早笑起来。家长便问学生情况,他便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今晚有些事,晚明到你家坐坐吧。”也有家长已经“吃”熟,他会直言道:“陈老酒还有吗?”学生家长很喜欢木老师,因为他尽说学生好话,“这回进步挺大的。”其实学生照样差。他还善于奉承家长,使得家长总是超计划地上菜。也有家长的儿子不属他教,他会说:“×老师对你儿子真关心,你家可能还未走!”家长高兴了,“木老师,你请他来,托你了。”“那……”木老师说,“明天晚上吧。” 木老师总喜欢拉上另一位老师作伴。一则加上一双箸,家长高兴请到两位任课老师;二则为了气氛,人多生乐,且木老师也让家长明白破费并非为了他一人;三则为了广开吃路,其他教师一有机会,也会请他的。我很喜欢同木老师出去吃,吃得很自在很轻松很愉快。 但木老师“办”菜、烧菜总不大叫人满意。这事情饶老师好,谁都对饶老师佩服三分。饶老师聪明绝伦,很会打小算盘。不算古怪,却够刁钻。有一件轶事:他在另一学校的时候,女儿生大病,他带女儿在杭州开了一刀,一刀奏效。事近年终,他想得到乡教育系统年终补助费。他用一个信封给当小学教师的妻子装寄了一真一假两封信。假信说女儿已做手术,不见病痊,费用达千余,请校长传达上去,争取特殊补取云云。真信却说女儿无事,爱妻勿挂念,请将假信交给学校,争取较大补助。哪知事情阴差阳错,妻子抽出的是假信,不知里头还有真信,鼻涕眼泪,找了校长;校长抽出的却是真信,然后才抽出假信……。 饶老师调过的学校多,因为跟校长总闹矛盾。在我校的情况却不一样,他跟校长很合得来,校长凶武又随和,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跟林克校长有吃,可以白吃——林克校长的家中酿有“状元红”,且常常招待教师们去吃。有回在砖窑里(林克校长移家平原,自己烧砖),我就见林克校长同饶老师用“番薯枣”配“状元红”——林克校长无意中的“吃招”“团结”了全体教师。 那个时候,一个学期有期中期末两次家访。教师一般不喜欢到平原学生家中去,那里缺乏热情,不同木老师一起去,一般总是喝一杯茶——谁喜欢撒尿呢!故而结伴到山上去的,就多了。林克校长会在学生做操前广告学生们,哪些老师哪个时候到哪个村家访,家长务必在家。山上的家长其实早有准备,肉已腌好,红田鱼也捉来养在水缸里。有的家长重点活不干,特意在村口山路边劳动,只怕被别的家长拉了去,落得红田鱼白捉。我在山上吃的时候,每回吃得很舒服——家长是诚心让吃,那老酒常是十来年“陈”在地下,口颊生香,家长还送你到村头,“走好,走好”。 上山多了,不免有些经验。林克校长对我说:“吃粉干的时候,你要注意肉粒身上有没有面条粘着。我看见过几回,这肉是先前什么时候客人吃剩下的,宝贵留下。家里穷,也是热情招待你。但粉干要吃,否则使人起疑的,不好意思。” 木老师有回笑着对我说:“若是揉做汤圆给你吃,你就要留点心。女人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在大腿上揉汤圆,汤圆外边有一层似绿非绿似黄非黄的颜色。若做汤圆,我们就走,还愁没得吃!” 放暑假的时候,正值杨梅成熟。饶老师和我去家访。饶老师说:“绍国,我问问你,今天上山,肯定吃杨梅,也肯定吃瘦肉,你的牙齿怎么办?”这真是矛盾,吃了杨梅牙齿发酸,再吃瘦肉就不好办。饶老师认真说:“你牢牢记住……左牙右牙分开吃。”那天在山上,我杨梅瘦肉两不误。饶老师真叫我敬佩! 话说回来,聚吃的味道还是最好的,我想起有一回我父亲的渔队捕到一只鼋鱼,大约四十来斤。鼋同鳖都吓人,鼋大而腥。村人要吃的寥寥,总觉罕见的鼋是神物似的。因而少人买,十分便宜。我把鼋的消息告诉了林克校长,不到一二分钟,许多教师都知道这件事。一位女教师也从我们脸上看到“吃”来,赶忙跑出教室,问:“吃什么东西哇?”大家故意不告诉她。她很急,却叫一位学生带口信回家,说晚饭不回家吃了。 因为我要买鼋鱼,必须要人代课,林校长和教导主任想叫饶老师代课,却有些担心饶老师不依。这时正好饶老师赶到,饶老师说:“这还有不代的!”他的喉咙吞着口水,校子非常紧急。 我把十来斤鼋块拎到学校的时候,见不到一个学生;林克校长把最后一节课放了。饶老师已把袖套戴好,把生姜和大蒜切好,菜油也已下锅。其他老师已把铅脸盆刷净,在厨房附近踱来踱去。又是一个节日啊,大家非常兴奋。 那一餐,大家吃得好极了,几月之后,木老师悄悄对我说:“你那鼋鱼吃了,邹老师痛经都没了。”邹老师,就是那位跑出教室的青年女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