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林斤澜在1979年秋。林斤澜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温州之后。 他的九妹林抗获了莫名其妙的罪,妹夫潘大平被打成右派,1957年双双落到市郊——我的村庄双溪。他们的不幸反成了我的福分,他的妹夫是我的老师,便是后来大专毕业了,工作了,我仍然挨近他学习;林抗师母的修养和性格酷似她的二哥,我自懂事至今,没发现过她有什么错,她都是对的,真的。在我们一拨之前,在双溪这个盘古开天只出过一个大学生的村庄里,他们那个破屋实际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林斤澜到了双溪之前,我早已读了他的《春雷》《山里红》,我已有朦胧的写作的萌意。林斤澜便对我的老师说:“叫绍国抬一缸酒来,我们慢斟慢酌,恐怕还说不好写作的事。”这成了林斤澜1979年故乡之行,让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我还记得第一眼,那天黄昏,他坐在灶下递柴,满脸通红地微笑。这之后的许多年,在他的推荐之下,我发表了多篇小说和散文,并且得奖。但我像一个忙于睡觉的船夫,并没有扬帆破浪的意思。到了今天,看来我想破浪也已艰难了。然而这事并不要紧。 二十多年来,我读了林斤澜除剧本之外所有的著作,不少篇章读了不止三次四次。可以说,我是林斤澜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最扎实、最坚定的读者。虽然我说不出评论家鲜花一般的语言,但是我的体会有着石头一般的可靠。二十多年来,我得林斤澜信近百封,电话无数。林斤澜隔年都要回乡,我每次都能接近他,同他喝酒,听他谈话。近年来在温州一住就是数月,非常愉快,我有幸在侧,快乐听差,一同游山玩水。 这是个完美的老头。我用了“完美”一词,或可用“金无足赤”来驳诘。但我不会再反驳别人,是啊,人怎么会完美呢?我有些心慌。但我实在找不出林斤澜有什么缺点!他严己宽人,与人为善,豁达通脱,宽厚灿烂,思想新进,道德高卓。选择作家这一职业,便涅槃于艺术。他一直携手青年,稳站人民立场。我钦佩炫技型的作家(如马原),我钦佩陶醉型的作家(如汪曾祺),而我更加景仰如林斤澜这般介入型的作家,艺术地解剖社会,关怀民生,警世警人…… 能够为林斤澜做传,是我个人的荣幸。 而写缺憾的人容易,写完美的人非常艰难。我多凭我的记忆写作,少有采撷他零星的散文。我用散文的笔调写传记,而且写了不少别的作家。写了不少别的作家,用意还在林斤澜身上。传记选择这种写法,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对林斤澜,或对别的作家,我会把以为真的当真的写了,但我决不会把假的当成真的来写。我不会美化林斤澜。更不会用故意贬人来拔高林斤澜的办法。倘有讹处,敬乞海涵。但倘若读者看出我的作品中,有溢美的意味,那原由肯定是我对林斤澜的感情。请相信我是无意的。——我在写作这本书时,老人家就告诫我必须真实,或者可以戏说他。 我的散文能靠近史诗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