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大年初一,如镜、琪捷、树乔、相国和我率家小站在梅里雪山。确切地说,是站在梅里雪山的一个观景村。这里离县城德钦十来公里,一个叫飞来寺的边上。天蓝云白,梅里雪山雪面金黄,而裸露的阳面照旧墨黑。最高峰卡瓦格博的背后有红烟徐袅。 风和日丽,梅里雪山是巍峨的,壮丽的,但毫无神秘,它就像通体裸露的名女人。好像我等都能爬上去一样。但这个生在横断山脉中段,怒江和澜沧江之间的高山,平均海拔在6000米之上,注定它的凶险和诡谲,无常莫测,扑朔迷离。世人已征服了所有的高山,惟独无法攀临卡瓦格博的项背。 抗日战争期间,一架美国飞机误闯,结果坠入冰川,机毁人亡。40多年后,1988年6月,苦难的飞行员的儿子克里奇率领的一支美国登山队,不远万里,试图寻回苦难的父亲的遗骸。他们无功而返。后来的登山队同样屡战屡败。最大的灾难是1990年底组成的中日联合登山队。装备精良,斗志顽强,总结了以往受挫的经验教训,时定11月底,因为天寒山冻,冰雪结实,崩塌较少。他们建立一个一个营地,到12月26日,建立并进驻海拔6300米的4号营地。晴空万里,日暖风轻,卡瓦格博银芒闪烁,近在咫尺。队员们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后几日,登顶的一个一个梯队组成,进发。可梅里雪山变脸了。12月29日13时50分,暴风骤起,卡瓦格博霎时被乌云笼罩。此时突击队员已经登上海拔6470米,距峰顶的实际攀登高度仅差270米,却风狂雪猛,天昏地暗,视野极差,被迫下撤。1991年1月2日起,大雪连绵如席。1月3日晚10时,3号营地向大本营报告,积雪深1.2米,帐篷大半被埋,不得不每小时出帐扫雪一次。这是他们最后的通话。自此之后,梅里雪山是一片可怕的死寂。17名中日队员,一夜之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群苦难的人。 我的导游领我看了17名中日队员的葬墓。葬墓就在观景村的路下。尽管我不会去做他们这种事,或者类似这种事,但我对他们的勇敢充满尊敬,对他们的死亡倍感哀伤。墓碑上,中方6人名字清晰可见,日方11名死难者已经被游客刻划得认不得字。我能理解游客的行为,原因在往日的天皇、东条英机之类和今日的极右势力身上。那是阴暗和古怪的小岛心理。但我们再不能与极右势力一般见识。把登山者的名字涂划掉,是糊涂错误的。他们是一群不幸的人。人类应当有宽容之心,人类应当有广大的悲悯情怀。 面包车朝卡瓦格博蜿蜒,据说这一群死难者被一根绳索系联起来,被人发现时居然在5000来米处的卡瓦格博腰边的冰川之上。 面包车在一个村落停住,当地人组织了一大群骡子。大家付了钱。我说要一头大骡,因为我胖,答曰不能挑,先分号,凭号取骡。我的孩子领取的是一头最英俊、最高大的,而我的那一头瘦小而弱。我的孩子要与我换一换,可主人大摇其头。我的瘦弱的骡子瞟了我一眼,痛苦绝望的样子。可它的主人却非常热情,对着踌躇的我说:“先生,骑吧,要一个多小时呢。” 主人牵在前头。道路狭小,崎岖,十分陡峭。这全是为观赏冰川硬劈出来的一条“之”字路。骡蹄落在石头上,崆崆发响,骡蹄落在尘土上,灰烟溅腾。左右落叶焦黄。树木高而不壮,萝茑攀蔓之。所见黑石垒垒,不少粗硕的树木化石,想见远古时候,这里林深蔽日,猿猴阵阵。今天处女地都没有了,南极北极都“开发”了,令人唏噓。 果然,走着走着,我的骡子就落伍了。它经常停下来,左右摇着头,鼻子出气如叹息。在这样的时刻,主人总是抽它一鞭,吆喝一声:“摩儿!”摩儿大约是它的名字,它领会了主人的意思:“你作为骡子怎么可以偷懒呢!”对啊,我生来就是干重活的。它便努力地蹬后腿,肩部隆起,扭曲着身体,要把背上的重东西驮上去。拼死的架式,叫人揪心。 在几处落叶多的地方,我下来与骡同行。骡主人看去似乎过了壮年,一问居然比我还小几岁。问起他的家庭,一脸的温馨,说他的妻子很勤劳,他有一头骡。特别是谈到他有两个女儿的时候,说小女儿在读书,而大女儿读了几年书就嫁人了。口气好像嫁人了是非常幸福的事,他的认真的微笑也在证明这一点。我俩谈得非常好。我想他不知道海参和黄鱼的味道,也不知道卢浮宫和西班牙天体浴场,更不知道克林顿被与莱温斯基的事害苦了。我这样说是证明我的一个观点:人的幸福度是一样的。怕就怕对比两字。 忽然感觉,他是一个幸福的人。 他几次见我高原反应,脸黑,气喘,叫我骑骡。他大喊一声:“摩儿!”意思是说多好的客主啊,你再不能懈怠了。摩儿似懂非懂,骡步扎好,待我上去,走得比以前快多了。但说来奇怪,它总是往路肩上走,路肩下,许多地方是峭壁啊。我想起一则报道:某地在高山建寺,骡驮巨石上山,日凡三次,近二月不停。骡不堪忍受,一日携石跃下悬崖,訇然而死。 骡是最值得同情的动物。它是驴和马交配的玩艺儿。驴生的叫驴骡,马生的叫马骡。多比马小,都比驴大。它没有性,不会发情。没有摩挲的愉悦,没有云雨的快乐。孔圣人说“食色性也”,孔圣人和芸芸众生包括飞禽走兽,都有两方面的享受,惟独骡没有。骡不能生儿育女,注定断子断孙。要想二奶成群四世同堂吗?没门。但人们还是让驴马交配,培育苦难的怪胎。何也?骡的力气大,它的力气比马都大。因而人们让它吃,吃了好干活。 可怜的东西。 冰川就在眼前。我不知它从卡瓦格博的哪个部位下来。汩汩滔滔的洪流凝固了,浪花卷成幽蓝的玉石。导游指着一个地方告诉我,喏,登山队的死尸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他还说,登山队登顶的时候,附近的藏民聚集在对面,对神祈祷:“不要让他们上去!不要让他们上去!”但,他们的死,是藏民万万想不到的。 下山的时候,我与我孩子的骡换骑。我另给了英俊、高大的骡的主人30块钱。这会儿,原先我骑的瘦小的骡走得飞快。我身下的骡不时打着响鼻,好像说“你的块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暮云即将合璧,落日熔金,我等乘风而下,十分惬意。 面包车已经发动。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我与原先的骡主人告别,他居然不理睬我。脸上似乎没有表情。我伸手,他却不握。我知道了,问题出在我给了英俊、高大的骡的主人30块钱。他是这样想:我的骡是小了点,但并没有妨碍你上山呵。下山就是小菜一碟。你有同情心,就把钱给我。我们这里,30块钱不是小数目啊。你同情什么! 这件事,使人非常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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