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过年时，我们都举家出游。就是说，五六个家，二十来个人，在异地过大年。第一年在西安，第二年在河南的郑州、洛阳、开封，第三年在山东，主要在曲阜和泰山，第四年第五年分别是哈尔滨和吉林的长白山，今年就是宁夏。年年出游五六个家，大致是不差的，偶有一家暂歇，总有另一个朋友率家增补。今年增补的朋友是才子瞿炜和哲贵。而智重的池如镜、沉稳的吴琪捷、慈诚的吴树乔和我，一般是少不了的。这一群可谓是“臭味相投”了。倘若间以生人，南腔北调，有呼无应，纵然金车宝马出游，锦馔玉食，又有什么意思？熙攘世界，好朋友偷得浮生“七”日闲，携手远行，其喜洋洋者矣。年在知命上下，子女有上大学者，有学成归国者，有将要远飞者，这回依偎身边，游走“西夏”，放眼北国，抚摸贺兰，我们感觉“天伦”两字实在是太重要了。
    我们都爱北国，我们都爱“文化”，主要的，我们都爱陌生。我们看来，旅游就是寻找陌生。我们都爱“扎堆”，我们都爱喝酒，我们都爱瞎聊。白天在一起，我们还觉不够，六个朋友借酒聊到凌晨。先喝白酒塞上王子，窖香浓郁，绵绵润润，到全身滚烫，脑顶“蓬蓬”，我们再喝西夏啤酒，几十个空瓶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了。（我们不喜欢枸杞酒，淡而甜，酒一甜就糟糕）或曰喝法不科学，可是甚合我等脾胃。试看打铁要成器，红了还要一淬，啤酒就是这么一淬。酒配是羊肉、牛肉、鹿肉、骆驼肉，还有一个黄河鲤鱼。店主歉谦地问：“新鲜的鹿肉少，要一百元一斤。”我们哈哈大笑，“水浒”答话：“只管将来！”钱不买快活，钱同手纸何异！
    上午起床，九点了，身体又软又糯，愉快仍在颤闪。因此行止由我们决定，导游笑而修改。
    一路不见绿色。我们江南有满目的绿，尽管严冬，水是瘦了些，可山永远不寒。松，杉，柏，榕，樟，榆，槲，檞，桉，玉兰和含笑，各种低矮的蕨类，各种蟒蛇一般盘根缠绕的葛藤，还有竹子，水竹，茅竹，金竹，雷竹，罗汉竹……永远不败，永远青翠。但，不见绿色好啊，眼前单调的黄色，叫我们吃惊和喜欢。一大片一大片裸露的黄土和沙丘，偶见一丛梭梭柴或骆驼刺或罗布麻。戈壁上的石头，千年沉默，衰草在积雪中摇曳招风。随处可见的长城，虽然鲁迅咒骂过，它作为文物透露着侵略和保守，掠夺和闭藏，恐慌和无奈。黄鸟在高空中飞，飞在空旷广远、一望无际的黄色之上。鸟是欢乐的，我想。
    我们也喜欢白色。一个白色的湖，被一带沙山半拥着。这个湖好大，可是整个地被白冰冻住了！倘若是夏天，我们是不来的，我们江南的水太多了。除了东海，我们还有瓯江，瓯江还有好多支流，比如楠溪江。这就是我并不热爱“天堂”苏杭以及周庄和乌镇的缘故。甚而至于认为平遥极好而丽江并不怎么样。“忆江南”，是北方人杜甫门的事——今天正好，我的孩子在冰上跑步，在冰上玩耍，看到孩子高兴，我心里就暖和。
    引起我很大兴趣的是贺兰山岩画。那是在一个冰雪的山口。离银川50公里吧。山势崔嵬。银装素裹。大风扫荡，呜呜价响。有树冻裂了，桠杈在空中瑟瑟发抖。是那种叫南方人觉得奇怪的冷，非常痛快的冷。导游说，这里分布着2100多组岩画，人面像居多，还有表现牧猎、征战、交媾、祭祀、舞蹈的岩画。所见几幅，引不起我搜奇猎古的欲望。觉得那是好事的先民太无聊了，敲敲打打的结果。你敲一个，我也来敲一个，五千年下来，就有这么个规模。他们表现着他们的欲望，表现着他们的感情。很简单，很粗糙，很朴素。交媾是有的，征战就看不出。一幅今天叫做“太阳神”的岩画，印在门票上的，是贺兰山岩画的代表作，我怎么看也像猴子，猴子就是猴子，为什么奉为“太阳神”呢？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朋友，大家大笑。
    西夏王陵极好。我这么说是因为它场面大，气魄好。九座帝王陵，140余座陪葬墓，在旷野上布列有序。它的背景，远远的，就是声名赫赫的贺兰山！曾与宋、辽鼎足而立的西夏王朝，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可是它经不住成吉思汗铁骑的闯入。我探究开国皇帝李元昊的死，是死于长子的刀伤。李元昊居然觊觎儿媳妇。长子出手是由于权臣的蛊惑，旋尔又死于权臣的手掌。很快地，权臣又被处死。李元昊襁褓中的幼子即位。——李元昊是该死，他死于自己大得畸形的欲望；权臣也是该死，他死于自己的阴谋诡计。成吉思汗在征战西夏中死去，元的版图够大了，可他不满足一国之君，而不遗余力要做天下人的君主，我费解他大得无边的野心。
    岁月倥偬，人生如梦。我等在宁川喝最后一顿酒的时候，城边突然起雾，飞沙走石，人物模糊，恍惚间，自己像是古人了。这多少令我有些伤感，我和瞿炜、哲贵、阿镜、琪捷、阿乔还能相聚拢来，喝多少个十年的酒呢？我等能健康终老、快活一生吗？我转而对我的孩子说：现在好好学习，今后好好做人。做“中人”，不做“人上人”，“人上人”任何方面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