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项羽的,是“力能扛鼎,才气过人”;他写李广是“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司马迁说李广人高手长,天赋异禀善于射箭。别人怎么学,都无法超越他。有一次他出外打猎,看到草丛中一个石头,他以为是老虎,一箭射出,箭力如神,整个得箭镞都射入石头之中。司马迁写的这个故事,到了唐朝,诗人卢纶把他写成了广为流传的边塞诗:“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塞下曲》)
司马迁写李广,写的是一个战场上的艺术家。李广好多次与匈奴的对手遭遇,李广都是在发挥他个人的才华、发挥他个人的在战场上的骑射艺术。好像是在敌我双方阵营中,都只能看到他一个人的风采。不过,就像是一个艺术家,似乎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公司成功的老板。李广作为战斗艺术家,并没有带来辉煌的开疆辟土的战果。最后,李广与大将军卫青之间发生了矛盾,李广因为行军迷路,要被送去审讯。李广很感慨,认为自己一生戎马,到了60多岁,怎么还可以再去面对“刀笔之吏”的审讯、甚至是判监服刑的羞辱呢?于是,李广告诉卫青,行军迷路完全是他一个人的错,与他的属下无关。李广终于选择了自杀,来维持他自己的尊严。一代名将,就在这个情况之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趣的是,司马迁写当代的名将卫青与霍去病,就没有这么多的感情。卫青与霍去病都是开拓疆土的名将,功勋与官阶都比李广高很多,而且深得刘彻的宠爱。司马迁形容李广行军大漠,缺水缺粮的时候,一定都是以士卒为优先。要让士卒喝够了水、吃饱了,他才会喝水进食,所以士卒们都很爱戴他:
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饮。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史记‧李将军列传》)
霍去病刚好相反。霍去病少年富贵,注重享受,皇帝刘彻特地安排了十几辆的专车,侍奉他的饮食。回军的时候,自己的军车剩下了粮食酒肉乱丢,但是士兵都面有饥色。
骠骑将军……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事多此类。(《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卫青与霍去病深得皇帝的宠爱,有一个原因,就是刘彻有个很会唱歌跳舞的宠妃卫子夫,卫子夫就是卫青的姊姊、霍去病的阿姨。司马迁对于靠着“夫人关系”而窜红的人物,似乎没有什么感情上的偏爱。
司马迁是如何形容大将军卫青呢?大将军等于是总司令,是全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司马迁说卫青是“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就是说卫青:“为人仁善退让,知道如何以柔软的身段讨得皇帝的欢喜。但是天下没有多少人会称赏他。”
司马迁写卫青与霍去病的传记,对于这两位名将作了一个很有趣的总评论。他说卫青与霍去病这两位将军,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是都不愿意招募贤能、排斥不肖。因为招募贤能、排斥不肖,会引起皇帝的猜忌,做人臣的只要奉法遵职就好。这两位将军,都没有兴趣帮助政府引进人才。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比较李广与卫青,李广是一个失败的将军,最后是在军前哀伤自刎;卫青是赫赫功名,位极人臣。
但是,司马迁写李广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写李广的自杀,“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司马迁写卫青,却是“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对于我来说,要如何解读司马迁写李广、写卫青霍去病的心境呢?
我的感想是,司马迁要说的是,李广赢得了全天下的心,但是没有赢得皇帝的心;卫青赢得了皇帝的心,却没有得到天下多少人的称赏。
司马迁是否也是替自己,做了个千秋的历史评价呢?他没有赢得皇帝的心,但是他终究会赢得天下人的赞赏。
结语
一个人的人格与个性,会决定他的作品风格。司马迁是一个悲剧英雄,他的作品,充满了悲剧英雄的风格。我们看他写的《项羽本纪》与他写的《高祖本纪》,就可以知道,他所喜爱、所敬重的是失败的英雄项羽;他对于刘邦,似乎是冷眼看戏,还略带鄙夷。我们比较他所写的《李将军列传》与《卫将军骠骑列传》,就可以知道,司马迁所喜爱、所敬重、甚至所深深同情的是李广。他对于卫青、霍去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在功名成败的评价上,刘邦与项羽的对抗,刘邦是赢家,项羽是输家。卫青、霍去病与李广,其实是有两代的恩怨。李广的自杀,多多少少是与卫青有关的;李广的儿子李敢英勇善战,为了想替父亲报仇,结果是死在霍去病的手上。在功名利禄的天平上,李广输得很惨。但是在司马迁的笔下,他把他的感情毫不犹豫的给了项羽与李广。同时,他也冷冷的批判了刘邦、卫青与霍去病。司马迁写《史记》,的确是投入了很多个人的感情。
悲剧英雄写悲剧英雄。司马迁的想法很清楚,虽然他因为他的人格特质而受到了极端的屈辱,但是他所最敬爱、最依恋、评价最高的,还是与他有相同人格特质的悲剧英雄。
(摘自台湾《历史月刊》2009年258期 作者:薛中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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