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的“一片古关路,万里今人行”。照例可以演绎成“秦时明月汉时关”“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种意境。寒士的遭遇对于孟郊说是刻骨铭心,倘若他稍稍会一点钻营、讨好、含蓄,扑面而来的安富尊荣生活的机会绝不会错过,不过,《秋怀》十五首、《寒溪》九首这样的珍品后人无从读到,对自然现象中“寒”之种种境界的曲折摹写无法欣赏到。
高处不胜寒,这诗句写给了孟郊。孟郊作诗往往苦思力锤,入深履险,甚至含着涩味。他对山水诗的研究极有见解,清淡学王维、孟浩然的雄森一路,悲悯学杜甫的入蜀之作。不过,孟郊并非字规句模,不肯丝毫与人雷同的,即便学前人的句法章法,也都是变本加厉,自具面目的。韩诗的诡奇艰险之处,应该是受孟的横空硬语的影响。苏东坡关于“郊寒岛瘦”的评价,倒是不错的。可常人理解这“寒”字,直往贫寒上靠,史家们也讲孟郊胸襟狭小,器度局促,孤苦零丁。这颗寒星一直远离人群,悲苦的人生伴随到他死后一千多年,是为文学史上的悲剧。
孟郊“一贫彻骨”这贫病交加的凄景,冷酷无情的世道,这无助的人生都只能在片言只语里显现出来。这难以想象的愁苦之心,给了他苦的深刻,那些瘦硬奇警,入木三分的诗句,都经过苦思锤炼。他的苦吟,并非刻意追求奇险,而是为了使内容表现得更警辟。他希望成为一个纯粹的诗人,渴望创导一种诗风:“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孟郊因不善交友,更不善与名家交流,故他的诗一直被冷落,只有韩愈看出其过人之处,韩愈也深感自己技不如人:“有愿化为云,东野化为龙。”孟郊那绝妙独到之处,常人根本无法想到,如《游终南山》诗:“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一个“塞”一个“石”字,有出人意表的雄厚奇气概。他的写景诗《洛桥晚望》,“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透森冷幽静之气,突险峻峭拔之笔,将人导入更高的意境。韩愈绝对佩服,他向友人推荐孟郊时说他的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这种感觉二百年后,也为大诗人苏东坡找到,苏轼称他的诗是“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实让人回味。
孟郊大概远离酒色,故不能沉酣于酒,不能狂醉便不能“傲逸”,不能豪放,只能时时清醒着,时时关注民生,贴近人生,放逐苦难,人家都在享受生活,孟郊却爱给自己找一些沉重的东西,整日背肩上,永不卸掉。孟郊的贫苦已濒临绝望,但他活得很希望,他在概念中存活,具有在孤愤、幽怨、抑郁里发活下去的勇气。
浩若繁星的全唐诗人队伍里,杜甫和孟郊是两位苦命人,孟郊比杜甫的命更悲苦更凄惨,正是这两个人打破了盛唐美景。一见杜诗,仿佛见到盛唐荒芜的一角,一接触孟郊的诗,更见大唐的颓唐之容,正所谓“以诗证史”也。
(完)
作者:张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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