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庄在大平原上极为普通,据说是明代从山西洪洞大槐树底下搬来的。 它与众不同的地方,除村边的大运河、小清河,就是它坐落在一个比平地高出一丈多的大土台子上。说起来很简单,运河决口时的最高水位,大概就是这个村庄宅基的最低高度了。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运河大决口,将这个村庄淹没了。村子就从小清河之阴,迁移到小清河之阳,用人力筑起了一片更高的土台子,新建了这座长久平安的村庄。此后,历次水灾,都没有漫过这座高大的大土台子。 被大水冲垮的旧村庄呢,建成了一大片墓地。村里人单姓,族长就算最高的权威。当时的族长说,活人怕水淹,死人也怕水淹。于是,人们又将旧村基垫高,将祖坟迁来。此后,就让过了世的后人,陆续来这里守祖。多少年来,村里不断地有人离世,墓地便不断地增人添口。慢慢的,墓地便成了另一座隔河遥望的村庄。 平常日子,村庄与墓地之间,是一条挺宽的土路和一座古老的石桥。闹水的日子,村庄与墓地之间,涨起一条很宽很宽的水路和若干只来往的木船。 每逢大年三十早上,各家各户都要到石桥附近的十字路口,把自家的爷爷、奶奶请回村里的老家过年。大年初一吃完饺子,又将祖宗们送回去。初二再到墓地去拜祭。随后,又有清明节、七月初一等等节日,村里人都要去墓地祭祀。墓地是村庄生长的根,又是村里人的最后归宿。人在村里出生就算到了人世间的战场,而墓地便是整座村庄的“大后方”。 可是这个大后方,有时也遭到自然的侵扰和人为的祸害。这一年,有人带队开掘几家财主的坟墓,获得一副金手镯,并用这玩意儿换来一台柴油机。此后,村里的水车便逐渐被抽水机代替了。同时发现,这家墓地的棺材全部是上好的柏木,虽经百年而不朽。于是,村民将棺木全部拆出,让木匠们打造成门窗和桌椅。村里破旧的小学校翻新了———门窗是新做的,桌椅是新做的,但新的门窗桌椅却是旧棺木的变形。此后多年,村民的孩童时代,都曾坐着棺木凳子,伏过棺木桌子,听老师讲书、自己做功课,不安分的孩子,又时常从棺木做的窗口爬进爬出地嬉闹…… 此事一出,村里人曾产生一种开膛破肚的剧痛,尔后,便逐渐麻木,竟也习以为常了。有人觉得“废物利用”倒也无可厚非。村庄与墓地的联系,却因此事而变得更加分不清彼此了。 有一年,政府推行平坟,说是要解决死人与活人争地的问题。村里人,尤其是老年人,都陷入一片恐慌。幸好这片墓地与其他散布在耕地里的坟墓不同,它在高台之上,又隐蔽在一片树木中间。而周围的农田并不见一个坟头,墓地就这样被保留下来。 村里人由此得到启发,便在墓地大量栽树。若干年后,众多林木用一片蓊郁护卫着墓地,各种果树也进入盛果期。春有水杏、桑椹,夏有蜜桃、红李,秋有鸭梨、苹果,冬有成串的冬枣。平时,村里人要去墓地浇水施肥,整枝除虫,到了各个收获季节,村里人要去采摘、储运果子。墓地与村庄,日渐一日,密不可分。 和平年代,村庄的人口增长得快,多少年不闹水灾,人们也都壮大了胆子,就在平地上建房。这样,村子一直向小清河岸边延伸。墓地的人口也年年增加,墓地也就一直向小清河岸边扩展。天长日久,村庄与墓地越靠越近,以至双方把细细的小清河紧紧地挤在中间。村里老人开玩笑说,人生有两怕,一怕老,二怕死,现在没有什么怕的了,两个世界就隔着这么一条小河,离“大同”的日子还有多远呢。 小清河非常古老,村庄像小清河怀抱里的孩子。村庄也很古老,小清河又像村庄随风飘散的一缕长发。(河北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