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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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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 韵 一 家乡在身体中的感觉 刘钢是一对外省夫妇的孩子。刘钢的父母都是东北人。他父亲的老家在黑龙江一个叫东 京城的小镇,那是一个林区,属长白山地。刘钢的爷爷是伐木工人。而母亲的老家,则在那 个叫牡丹江的美丽的城市。 刘钢的父母,在那种流动的建筑单位上班,那单位很大,属北京什么部什么局管。刘钢 刚出生时,那单位就从东北迁到了华北,后来又落脚在高原上这个城市。而刘钢,却被母亲 留在了东北老家,跟爷爷奶奶过。 母亲撇下刘钢时,他还不到半岁。爷爷买来一只奶羊,新鲜的羊奶把刘钢养成了一个柔 和的、白皙的小男孩儿。他皮肤中总是隐隐透出膻气和青草的香味儿。这善良的气味将追随 他一生,是食草的动物留在他生命中的印记。当然,他身上还有一些别的气味,比如,松木 绊子的味道、毛皮的味道、鸡舍猪圈的味道、腐叶和夏天树林茂盛的气息,这些,就是一个 普通的东北林区孩子身上的气味了。 东京城是个安静的小城,日子在这里是悠长的,像一条缓慢深沉的大河,从容地流在世 界的边上。这里的天空,是旷世寂寞的天空,那是寂寞和纯净的极限。在这样的天空下长大 的孩子,对世界往往有一种隔膜和错觉。 在冬天的大雪原上,雪爬犁远远地从一片银白中滑翔而来。马脖子上的铃铛是这寂静的 没有人声的世界中唯一的声音。雪爬犁来了,又走了。并且带走了刘钢。刘钢被一个陌生的 男人带上了爬犁。那男人用皮袄紧紧裹着他。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那人的呼吸有一种玻 璃般的锐利和凛冽。雪爬犁把他们带到县城,从那里,他们登上了开往牡丹江的长途汽车。 这是一个漫长旅途的开始——抛弃家乡的旅途。 后来他只有在梦中回忆家乡。回忆他的小城。有时他会觉得那个至亲至爱的地方远在天 边,有时又觉得它近在咫尺。它像个婴儿躲藏在他自己温暖的身体中,这感觉亲切又奇怪。 只不过,不管远在天边还是近在体内,他都无法触摸到它。这是一个永远的隔绝。 他来到的这个城市,是S省的省会。 二 城市很冰冷 那时他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当然,那不是。 他不习惯这里的一切。不习惯这嘈杂、拥挤和肮脏。他也不习惯干燥。春天是让他最难 受的一个季节,干旱的永不停息的黄风吹干了人身体中最后的一点水分,人变成了风干的人。 整整一个春季,他嘴唇皴裂,牙龈出血。这里的春天丝毫不给人融化和柔和的感觉。漫天的 风沙中,一切新生和吐绿的生命都苏醒得那么苦难和坚韧,绿色成了那样决绝悲壮和惨烈的 颜色。他的双脚踩在硬梆梆冰冷的马路上,感觉不到春天。他想象着春天曾经是怎样从他的 双脚钻进他的身体,就像破土而出的一棵幼苗,在他血脉里攀缘而上。那时他就觉得自己变 成了一棵树。他向上伸展手臂,他感到从自己的手指尖慢慢抽出嫩芽、长出绿叶。融化的土 地是多么奇妙温暖和芳香啊。到处是泥泞、滴水的声音和欢快的人声,还有新鲜嘹亮的鸟鸣。 在春天人的脉搏也跳得快起来。他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春天。但是在这里,这干旱的黄风和灰 蒙蒙的天空、还有线条尖硬没有鸟雀做窝的丑陋的楼房,春天又在什么地方? 天气热起来。他脱下了笨重的棉衣。他的棉衣已经很脏,前襟黑呼呼的,泛着一层油光。 妈说这哪是棉衣这简直是铠甲!在一个有太阳的星期天妈一边拆洗它们一边愤怒地唠叨。妈 让他换上了一件毛衣。是姐姐穿旧的,大红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手腕露在外面一 大截。妈像只猎狗一样伸着鼻子在他头发上嗅着,妈说,“去去去,好好把自己洗一洗,瞧 你,什么味儿!” 妈常说这句话。瞧你,什么味儿!可那气味是洗不掉的。那气味躲藏在他皮肤下面,身 体深处,在他蔚蓝的柔软的血管里面像小河一样奔流。那是家乡的亲爱的气息。是食草动物 的气息。在春天它们苏醒和返青。可这气味莫名其妙地让他母亲感到不安和心烦,还有强烈 的陌生感。她从这个有异味儿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一点骨肉的感觉,亲人的感觉。她简直不知 道该怎样去对待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她只有频频地往澡堂里轰他。 澡堂是单位的公共澡堂。在开放的日子里,许多赤裸的人拥挤着争抢一个个莲蓬头。蒸 腾的热烘烘的水汽中,赤裸的身体挤做一团是那么丑陋和恐怖。水汽扭曲了它们,使它们变 形。它们在水雾中做着各种各样难堪和羞耻的动作,用丝瓜瓤或海绵搓洗那些难看的部位。 他只好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藏在白瓷砖砌成的水池子里,让水淹没它们。可是水池子也不 是个安全的地方。孩子们把这里当成了游泳池。赤身露体的男孩儿们在这池子里游泳、打水 仗。他的哥哥和弟弟也在其中。他们把这肮脏的洗澡堂当成了乐园,他们夸张自己的快乐,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把这个兄弟这个亲人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 三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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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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