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燕

　１９９２年的春天，我走在蒋韵小说的气氛里。蒋韵的那些小说如《旧盟》、《冥灯》、《裸燕麦》、《落日情节》……都有点空冥的味道。我看见了千沟万壑之中，那条北方的大河在寂静地流着。那河在蒋韵的记忆里，在文字里出现时，总是“无声奔流，永守秘密”。蒋韵曾无数次去看它，她一定听见过它汩汩的水声，甚至是咆哮。可对于蒋韵，它是一条永守秘密的河。
　　后来，和蒋韵有了通信往来和见面。记得１９９３年秋天，我在太原南华门东四条蒋韵的书房里坐着，当时他们正准备搬家，那已经是很大的书房了，蒋韵说本来不想搬了，那些书太难搬了（她还有一个地下藏书室），才搬完没几年，可前面的高楼一起来，这所房子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里有一种慌张不明的东西，雾一样裹着我们。后来，蒋韵把一个城市在历史黑洞里的那种消逝，写进了《我的内陆》。
　　十年一日，突然间便置身于理智之年。我重读蒋韵以前的和最近的作品，有一种心惊的感动，她背着当今和时尚，向她一个人能够到达的地方越走越远……你可以把那个地方说成是古典，或者别的，但是表达不了它。
　　在世纪之交，蒋韵有了一种天清地爽的感觉，这是一次更深入的转变。主要反映在她的几部中篇（《完美的旅行》、《上世纪的爱情》、《北方丽人》，《鲜艳的季节》），和长篇《我的内陆》里。从长篇《栎树的囚徒》那种家族叙事，有些华丽的表达，转向个人经验的叙事，表达更草根了，蒋韵在电话里给我强调“草、根”。
　　蒋韵主要描述两种女人，一种是决绝的女人，她们有尊严的美丽。当尊严的美丽不能延续时，她们会从容沉静地选择死亡。另一种是带有喜剧色彩的女人，她们以极为诚恳的态度活着，可总是很尴尬，总踏错时代的节奏，在时代的外面，被众人观看、凌辱，成为晦暗时代的“亮点”、异类和庸常人的谈资。
　　蒋韵不写当下的生活，生活中的含辛茹苦，实际存在的，她不写。
　　蒋韵的文字很唯美，像北方的林涛和起伏的庄稼一样，能给视觉以理想。在天国和尘世之间，她能划开耀眼的界限。她一点也不允许亵渎，她宁愿要一个至悲至痛至美的残缺。
　　去年，《我的内陆》居然上了太原的排行榜，蒋韵告诉我，她很感动。因为没有任何的宣传与炒作，它自发地获得了读者的认同，尤其是和她同龄的及老一代人的认同，也出了台湾版。人都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有历史景深、有温情的城市，我想这是《我的内陆》在太原获得认同的原因之一。
　　蒋韵总是能从回忆中闻到夕阳的气味，她告诉我，正在写一部中篇，题目暂定为《在传说中》，关于开封的，这个古城也是她的祖籍。她说，写得很困难，她要创造一个城市的品质。这个一砖一瓦都砌进过辉煌的城市，如今是彻底地没落和伤怀。蒋韵总是面向陨落的事物、人和城的无助、那些无声无息的湮灭，她是一个懂得深爱的作家。
　　她有一个在当今文坛上少见的完整幸福的家。她的女儿正在法国卢瓦尔河畔的图尔大学，丈夫作家李锐是一个全方位的伴侣，他们一起身背行囊走西口，走在地理的历史的命运里。２００２年的下半年，他们应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之邀，一起走访了不少地方，哈佛、哥伦比亚大学、各大艺术博物馆，半年多的异域生活印证了蒋韵的那些想法和感触。
　　蒋韵白天写作，晚上去父母家吃晚饭。生活中的蒋韵一点也不自我中心主义，他们也曾经准备离开那个污染严重的北方城市，因为写作的根和父母都在那儿，他们始终没有离开。在那儿，用蒋韵的话说就是，想安静的时候可以安静。
　　如今，蒋韵计划写一个长篇《让我抱抱你》，这个题目吗，反正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