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本页为首页                              加入收藏
中文域名: 古今中外.com       英文域名:www.1-123.com     丰富实用的古今中外人物库
您现在的位置: 中国哲士网 >> 按拼音检索 >> J >> jiang >> 蒋韵 >> 正文

 

想象一位歌手1

作  者:蒋韵

 

  快乐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快乐曾经向前一个学习,它死去,没有继嗣。 
  ——耶胡达·阿米女 
  一、节日之夜,在柳林 
  元宵节刚过,正月十六,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叫柳林的地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看红火,这里的红火,有个名称,叫“盘子会”,“盘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来这里,原以为能看到伞头秧歌;结果,十里不同俗,这里是不唱伞头秧歌的,看伞头秧歌,得到相邻的县份_临县那里去。 
   临县在柳林的北边,就是“碛口”所在的那个县份。碛口是黄河边一个古老的小镇,从前,一两百年前,黄河还是一条真正的大河,还能够通舟走船的时候,那里曾经十分繁盛,是晋陕两省贸易的一个集散地和码头。许多的船只,载着货物,从陕甘一带运过来,或者,从这里运到陕甘去。碛口滩险水急,若逆水行舟,就雇纤夫来拉。黄河上拉纤的纤夫,真是苦极了,在夏天,人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阳物就吊在外面,也不避妇女。自古黄河岸边三丈六尺官地上,纤夫们就是这样,天不管,地也不管。 
  如今,那里当然不会有纤夫了,也不再有艄公,几十里外就是军渡大,它横跨在黄河之上,对面就是陕西的吴堡。“军渡”我去过,吴堡我也去过,可我从没有去过碛口。人家告诉我,那小城有什么什么样的格局,有什么什么样的建筑民居和街巷,总之是说那里完好地保存了明清时的古貌。古城是我喜欢的,曾经繁荣而如今衰落的古城更让我喜欢,走进这样的古城我常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悲悯。我以为这一次的吕梁之行能够最终绕到碛口去,可是,我们去的只是柳林,而碛口,百里之外也许只是几十里外的碛口,还是与我错过了。 
  柳林县城不大,在白天它看上去毫无特点,许多沿街的建筑贴着白色的马赛克,街道很脏,乱糟糟拥挤着叫卖的小贩。由于出产煤和焦炭的缘故,污染严重,整个县城让人感到沉闷。城边上,有一条小河蜿蜒地流着,这里人把它叫做“斗气河”,是说这河,十冬腊月也不结冰。十冬腊月;河面上,热气蒸腾,是一条天然的温泉。我站在远处望着这河,想它也有过丰满丰腴的时候吧?丰满地、丰腴地、热气蒸腾地流向前边那条壮阔而仁厚的大河之中,,但现在,此刻,它看上去若断若续,把它叫做河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不过,柳林却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河沿枣”是此地的特产,晋西北黄河沿岸是大红枣的家乡,而柳林红枣则是红枣中的极品。下榻宾馆后的第一顿午饭,我们就吃到了这著名的果实,经历了一秋一冬之后,鲜枣自然变成了干枣,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腌制出来,成了佐酒的小食。餐桌上,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严碗托”,这是用荞麦面在碗里蒸出来的一种面食,吃法很特别,用一把小刀,在碗里的面食上一旋一个圆,然后,叉起来,蘸红油辣椒调料吃。那小刀,人手一把,看起来像是某种西餐刀,吃蚌类的那种,非常讲究。我不知道此地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是用什么样的刀来吃碗托?这食物,据说是起源于西晋战乱年间,多么久远了呀,也许是佩刀的军中将士的吃法,沿袭下来,流传到了民间吧。 
  那么,什么又是柳林的“盘子”呢?起初,我以为是和餐桌上的盘子有关,和打击乐有关,不是有支歌儿这么唱吗,“手拿碟儿敲起来”,这碟子不就是小号的盘子吗?我设想着闹红火的队伍中,人人一只盘子,叮叮当当地,敲出各种的曲目和花样。但显然我弄错了,这盘子不是那“盘子”,不过,这要等到夜晚到来时我才知道。 
   
  现在,我们都在等着夜晚的到来。 
  天其实已经黑了,餐厅里热火朝天,,原采,看“盘子”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一行人;还,有几个来自北京的客人,是研究民俗的学者、教授,一个博导和他的学生,甚至,述有一个女老外。那女老外说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有些生硬·,又有些油腔滑调,听上去懒洋洋的,似乎是宿睡未醒。一个女老外的出现使我们的人亢奋起来,这毕竟不是一桩寻常的事;我们从省城,奔波几百里,来到吕梁山区,没有碰上漂亮的村姑倒先撞上了一个女老外!至于这女老外是否漂亮,我说不好, 对于外国人的长相我缺乏判断力,就像他们对我们的人也缺乏判断力一样。 
   由于女老外的出现,晚餐意外地变得漫长,当然,最终,我们还是上了汽车。汽车载着我们穿过县城,我惊讶地发现夜晚的小城非常美丽。它完全变样了,蝉蜕一样从灰暗沉闷的白昼中挣脱出来,一下子,变得玲珑剔透,光彩动人。彩灯点亮了,民间的花灯也一盏一盏亮起来了,汽车开出城外,路边,一堆一堆的旺火也烧起来了,远远望去,红彤彤的,暖洋洋的,像黑夜神奇的心;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盘子”。 
  噢哟!原来是这样的“盘子”,像小小一座庙宇,或者说像一座大神龛,飞檐斗拱地装饰着,又鲜又艳,四面,不,也许是六面、八面,彩绘着天上地下八方神灵,南海观音、送子娘娘、太上老君、关帝财神等等,被灯光照得雪亮,下面设着香案、红烛,摆着各色的供品。供品中,最惹眼的是用白面和红枣蒸出来的花馍,高高地垒起来,形成一座枣山。人家告诉我们,这枣山有个名字,叫“枣洞洞”,可别小瞧这“枣洞洞”哟,它可关系着人间的生育大事,若有那想生孩子的妇女,就要趁五更天,无人看见时,悄悄跑到这“盘子”前,把这枣馍偷回家,想生儿子的,就要掐掉“枣洞洞”最顶端那花馍的尖儿,吃下去,若是想生女儿,就掐花馍的花瓣儿。 
  这样的“盘子”,在柳林,差不多村村都有一个,我们看到的这个,叫穆村六角盘子。“盘子”的来历,说是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来,每到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几天,它就被乡亲父老们恭恭敬敬地抬出来,粉饰一新,点起明烛,四周再烧起旺火,到夜晚,它就成了整个村庄的心脏。从前,没有电的那些夜晚,黑是多么纯粹的黑啊,它明烛高烧的雪亮就像一村人袒露无疑和盘托出的心事和心愿,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他们坦白着自己,向苍天,向八方神灵,表露着心愿,原来这“盘子”里装的都是人间的愿望,原来它是这样一只巨大的盘子! 
  好了,现在他们都在这儿了,都在这雕梁栋浓油重彩的盘子里了:佛祖菩萨观音罗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真武大帝荡魔天尊关圣帝君、天官地官水官风神雨神雷神水神火神土神树神、正财神偏财神武财神文财神,当然少不了面如满月的送子娘娘,噢哟哟,所有的神灵,济济一堂,多么热闹多么喜庆啊,四周围,一堆堆旺火旁;跑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们等着看跑秧歌舞狮子呢。忽然间来了我们这么一群外人,这外人中,竟然还有一个金头发高鼻子的女老外,我们看盘子,孩子们呼啦啦围上来看我们,很好奇。县里的人手拿喇叭嘹亮地解说着,可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进心里,我觉得有些别扭,我们这是擅自闯进人家的生活中了。 
  这是在那些旅游景点,民俗村民族园之类的地方所从没有过的,那些地方,本来就是让人看的,而这里,不是,。这里有对生活的敬意和禁忌。 
  我心不在焉,所以听得糊糊涂涂,我想那女老外一定比我还糊涂。不过她始终面带微笑,摸着周围孩子们的脑袋,拍拍他们的肩膀,她一开口说话孩子们就快乐无比。这时我注意到她不年轻了,起初,我以为她是北京某所大学的留学生,或者,外教之类,但她不是,她只是和那年轻的博士生结伴而来,研究民俗学的博士生是为了博士论文,她呢,什么都不为。她什么都不为地来到了这黄土高原的腹地,纵深,民间的纵深,看上去她很快活,当然,还有着优越。 
  回去的路上我们的车被堵住了,探头一看,嗬,是跑秧歌的队伍。此地方言,扭秧歌不叫扭,叫“跑”,花红柳绿的一支队伍,人人 挥舞着一柄彩扇,扭得欢天喜地。他们正在“掏场子”呢,我看见了旱船、艄公,还看见了花伞,我忙回头喊道: 
  “这是不是伞头秧歌?” 
  这当然不是。回答我的是那北京的博士生,我们就这么在被堵塞的车上聊起来了。他说他的论文就是关于伞头秧歌,他说伞头秧歌真是非常有意思,然后,他问我: 
  “你知道许凡吗?” 
  许凡,这个名字,就这么,在喜庆又嘈杂的黑夜里,在被欢乐围困的孤岛般的汽车上,浮出水面,仓促而潦,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他,以后,我将许多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以后,我每每回忆这最初的时刻,仍然能闻到这名字带来的河水般新鲜的腥气,还有,土地的温暖。这个名字与我的生活无关,却让我隐隐激动。 
  这一夜,还很漫长,欢乐才刚刚开了头,等我们的汽车冲出围困驶进城里之后,整个柳林城都在舞蹈着,整个柳林城都在“跑秧歌”。只有我们置身于欢乐之外,只有我们这一行人是这小城的外人。欢乐挤得我们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已经在“跑秧歌”的队伍之中了。我们笨手笨脚地碍着人家的事,可是人家不计较,人家这不计较之中有着对一个局外人的宽宏大量。我们混杂其间,扭着,跑着,可是不顶用,我们仍然是人家生活之外的旁观者。 
  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和旅游制造出的生活假象的不同,在一个旅游地,一切欢乐都是为你而设计的,都是为了取悦你袋中叮当作响的金钱。但这里不是,这里的欢乐还未被开发和利用,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请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一切,把这没有被污染的宝藏,盘子、跑秧歌等等,“开发”成旅游的“资源”。 
  我手里有了一把彩扇,不知是谁塞给我的,彩扇是我的伪装,“迷彩服”一般,使我能够混迹于人家的队伍里不再那么显眼。可这彩扇在我手里比兵器还要笨重,人家一个个彩蝶翩跹,我的彩蝶则没有翅膀,。可别小瞧这“跑秧歌”哟,起初,我也以为我是会“跑”的,中国人,50年代生人,谁不会扭秧歌呢?哦哟哟,大错特错,在这里,跑秧歌;讲究大着呢。你听听那队伍的名称:十二连城、蛇盘九颗蛋、天地牌、龙摆尾,真是气吞山河,还有那小小一柄花扇,撒、抖、推、拉、挽、操,无数的花式啊!那花扇是会说话的,会笑,飞着媚眼,特别是,在男人们的手里,一柄花扇使平时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汉子风情万种!花扇和花扇,心有灵犀,传着情,漂亮极了,说不尽的缠绵、亲爱、性感。我猛醒这原来是男人们的舞蹈啊,真是把我看呆了。 
  对了对了,黄河岸边的秧歌,原来是,最性感的男人的舞蹈。 
   露天的舞台上,有人在唱小戏。不是小戏,应该叫“弹唱”。这是一个当红的“弹唱班”在演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扭着,唱着。唱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可那曲调高亢极了,尖锐极了,是一种女人般的假嗓。那男演员,小小的个头,五短身材,几乎没有脖子,原来是个残疾人,一个驼背,而且,不年轻了,他扭着各种舞步,耍着彩扇,手指上套着大金镏子,可他的声音,却能够穿云裂帛,那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高亢和锐利,所向披靡,锐利得近于凄厉,可却是欢快的。彩扇在他手里,出神入化,翩翩如飞,他端着肩膀,两臂在胸前,小幅度地一摆一摆,扭着秧歌步,忽然觉得他如西门庆般风流倜傥。这残疾的唱手他脱胎换骨了,他陶醉在这幸福的感觉之中,台下的妇女,田野上的妇女,还不知有多少人为他失魂落魄呢! 
   
  他唱了大半夜,他的嗓子可真结实啊,在喇叭里,那高亢的声音更是尖脆凄厉得不 得了,整个柳林城都被他的歌声笼盖了。那曲调听上去十分简单,总是重复着,重复着,好像在重复着一句要紧的、要命的话,那是句什么话?我听了大半夜,仍然一无所知。 
  几十里外,沿黄河向北,在临县的地界,今夜,一定也是个狂欢夜,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城镇,到处是“跑秧歌”的队伍。不过,那里跑的是“伞头秧歌”,许凡的秧歌。伞头们打着伞,是秧歌队的灵魂,他载歌载舞,又扭又唱,他一张嘴,唱词就像小鸟一样飞出,全是即兴的唱词。只是,我晚来了一步,晚来了几年,那个叫许凡的伞头,八年前过世了。在他过世八年后的元宵节,我听说了他的名字。八年后的正月十六,2003年,在柳林,在这个驼背的残疾艺人身上,我好像看到了许凡的影子。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芒,让我痴迷。 
   
  二、回到多年前 
  这个叫许凡的一开口就把人惊呆了,他这么唱,他说: 
  姓许名凡实不凡, 
  范丹老祖把家业传, 
  天下欠账要不完, 
  我不上门他不还。 
  范丹老祖是何许人?据传,他是东汉时的一名学者,有官不做,为赈济饥民而散尽了家财,最后连祖上遗留下的外欠账目也散了出去,让饥民们上门去讨账,后来,这范丹先生就被天下的乞丐尊为——老祖。 
  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伞头许凡是个乞丐,叫花子。 


  在伞头秧歌的发源地,“伞头”是备受尊敬的人物,他们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地位,或是在乡间有口碑和德行的人。著名伞头中,有旧时代前清时的县太爷,也有新时代人民政府的县长,叫花子做“伞头”的,许凡是第一人。 
  叫花子做了伞头,做了挑伞人,一点不避讳自己卑贱的出身,他笑呵呵地告诉人家: 
   
  落盘菜,摇壶酒, 
  天南海北任我走, 
  盘龙大棍挽在手, 
  打遍天下咬人狗。 
  这真叫人欢喜啊,还以为是走进了金庸古龙们武侠小说的世界,走进了那个侠客仗剑走天下的“江湖”。这个挑着伞一路扭来的叫花子,快乐的乞丐,若是活在那个虚构的“江湖”一定比活在真实的卑微的生活中容易。 
  他为什么这么快乐?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快乐? 
  有这么多不快乐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没理由快乐却偏偏快乐着的人就变得十分突兀和醒目,甚至,蛮横不讲理。 
  我永不会知道这个快乐的流浪汉他内心的秘密了,我想像他沿着黄河一路向南,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也许只有十六,也许只有十五。这个少年人埋葬了亲娘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个叫许家峪的村庄。在那个村庄,许家并不算穷,有田产,有房,门楣上刻着“耕读传家”的古训,大热天,他和父亲在地里给桃黍锄二遍苗,毒日头没遮没挡地顶在头上,把人和苗都要烤熟了。从前,日本鬼子没来之前,许家农忙时还雇得起一个半个短工,可如今家境一天不如一天。父亲锄在他前面,土布汗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了,紧贴在弓起的背上。父亲就这么锄啊锄啊锄了一辈子。他撂下了锄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他不喜爱土地,他不喜爱把人捆绑在土地上的生活,他不要他爹这样弯腰曲背的一生。 
   这个少年人,像青桃黍一样刚刚长成,国字脸,眼睛干净明亮,又大又黑,下巴翘着,总是抿着嘴角,这使他看上去有一点少女般的羞涩。他来到了碛口,投奔亲戚。亲戚在碛口城里有买卖,开着货栈。店堂里黑乎乎的,一股熟皮子的臭味儿,亲戚做的是羊毛和羊皮的生意,这你只要走进后院一眼就看得出来,羊毛堆成了小山,一口一口大铁锅里,石灰水也许是火碱水浸泡着还没有熟好的皮子。这一晚,他睡在货栈里,又热又闷,虼蚤滚成了蛋,皮毛腥膻的臭味熏得他一阵一阵反胃。天刚蒙蒙亮,他悄悄溜出了货栈的大门,在还没有醒来的小城游荡。后来他来到了码头,他看到了船、油筏还有河水。河水是那么新鲜,被一点一点升起的太阳慢慢涂成浓郁艳情的金色。他喜爱这动荡艳情的河水。他掏出盘缠在刚开张的小饭铺里买了几个“油旋”,“油旋”很香,他一口咬下去一下子涌出泪水,自娘去世后他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饭食呢。他快乐地享受着他的美味跳上了一条木船,他问船老大:“这船去哪儿?”这个少年人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早晨。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许家峪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一进村,狗就冲着他汪汪叫。他愣了一愣,心想,“狗都不认识我了。”他手里拖着一根打狗棍,可这棍子说什么也打不得自家乡亲们的狗啊!一个老人盯住他打量了半晌,突然走上前去,“啪”地甩了他个大嘴巴,老人啐了一口说: 
  “你个鳖骨子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呀!你害得你爹死也没闭住眼啊!” 
  说完老人就蹲在了地上,抱头痛哭。他认出了这是他叔伯大爷,他愣怔了半晌,像是没听明白老人的话,忽然这叫花子撒腿就朝家门跑,一群狗追着他狂咬,裤腿被咬下来了,狗嘴里叼着破布片跟在他身后飞跑着——可他就是跑得再快也追不上他爹了。 
  爹坟头上早已长了,和他娘的坟紧挨在一起。许凡在他爹娘的坟前长跪了一夜。他想起最后一次和他爹锄桃黍,一人两行,爹锄到头总是返回来不声不响接应他。他号啕大哭,那一夜,全村人都听见了村外这锥心的长嚎。许家门里的上人们,听着听着也流下了泪,他们想,得把这鳖骨子的腿给拴住了,也好让他爹娘九泉之下安心瞑目。 
  那是许凡此生最后一次酣畅的痛哭,他把一辈子的哭一口气给哭完了。几天之后,他走出家门,剃了头,洗了脸,换了干净衣裳,哟嗬,好一个光眉鲜眼的俊青年!村里的年轻人,从前的小伙伴们呼啦啦围上来了,都想听他的故事,他们叫着他的小名,说: 
  “三儿,这些年你到哪达浪去了?: 
  他笑而不答,再问,问急了,他忽然冲口唱起了秧歌: 
  三尺短杖手中拿, 
  浪迹江湖走天涯, 
  嗨啦啦啦嗨啦啦, 
  活到哪达算哪达。 
  后生们愣住了。他唱得字正腔圆,多么好听啊。他的声音,明亮,高亢,微微颤抖,还有点懒洋洋,明亮得就像蓝天上的一朵云,山坡上的一群羊,后生们被他唱软和了,他们望着他,心想,这鳖骨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许凡,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遭了不少罪吧?”有人试探着问。 
  “咳,”他笑了,说道,“这些年,在家的人,莫非就不遭罪?”说着他眉毛一挑又唱起来: 
   日本鬼,坏心锤, 
  谁晓得造下多少罪? 
  贺家坳把人糟害, 
  龟峁村开过一赤屎会。 
   后生们不言语了,原来他出门在外,家乡的事倒也知道得不少啊。贺家坳、龟峁村都是本乡本土的村庄,那里的人谁也没有迈出家门一步,贺家坳全村二百号人,躲进地道里,被扫荡的鬼子用柴、烟叶,拌上辣椒面点火熏烤,男女老幼,二百多号人,活活熏死在了里面。二百多生灵啊,有的“戏咪”①,还在娘怀里吃奶,还是个人芽,有的老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县城的门朝哪边开。还有龟峁村的老百姓,被鬼子逼到了场院里,人人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赤条条开会。光天化日之下,全村几百号人,公公媳妇,爷爷孙女,刚过门的新娘子,十七八岁花朵般干净的大姑娘,人人赤身露体,女人用手捂着自己的私处,老人闭上了眼,鬼子上来一刺刀就把闭眼睛的老人给捅穿了。 
  “嘿嘿,说点高兴的事吧,”后生们说话了,大家都不愿意去想这伤心的往事。天瓦蓝瓦蓝,干净极了,村庄也显得很干净,没有被庄稼覆盖的土地,一片鲜黄,那鲜黄撞得人眼疼。“许凡,你和女人睡过觉吗?”女人总是能叫人高兴的。 
  “当然睡过。”许凡懒洋洋回答。 
  “是城里窑子里的女人不是?” 
  “猜!” 
  他们顺嘴瞎猜一气,说东说西,猜不着。 
  “啊哈,”许凡双手朝脑后一枕,躺在了阳坡上,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就闭上了眼睛唱起来: 
  钻神堂,睡古庙, 
  女娲和我常睡觉, 
  身挨身,脚相靠, 
  黑间全凭她关照。 
  后生们醒过神,笑瘫了,扑上来打他,还要扯他的裤子,看他和女娲“睡觉”的那家伙。推推搡搡闹够了,一个后生盯住许凡,忽然说: 
  “今年的伞头有了。” 
  那一天,在许家峪,一个歌手诞生了。那一天,风和日暖,远远山坡上,崖畔头,几棵杨柳树绿成一铺滩;一铺滩。汉人知道他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歌手,出门时他还是一个嘴上没毛的混小子,回来时,就变成了这不唱秧歌就不说话的好唱家。 
  地里,庄稼齐刷刷长起来了,荞麦开了花,谷子秀了穗,看来今年是个好年景。果然,秋收过后,囤里有了粮,流浪归来的许凡成亲了。许家门里的长辈们想用一个女人来拴住这浪子的腿,自爹死后,弟兄们分了家,许凡名下也分得了几亩地,还有三间窑洞,那是一水的青砖碹出的好窑洞,坐北朝南,冬暖夏凉,进身很深,新媳妇喜欢这窑,却不喜欢窑里这人。新媳妇叫俊英,姓了一个奇怪的姓氏:问。这问俊英长得银盆大脸,修眉俊眼,是个性子火爆的女人。她不喜欢男人身上的“浮人气”,她喜欢日子过得像打夯一样实实在在,她喜欢那些像树一样牢靠的男人。她一眼就把自家看透了,她想,他生就就是一个“浮人”啊。 
  他懒。 
  他真是一点儿不勤快,眼里没营生,也不会干营生。一冬天没见他摸过粪筐,也不知道拾掇来年的农具,到来年春耕时,他不会吆牛不会扶犁也不会摇耧,还是他哥哥过来帮衬着种了谷子又种了桃黍,他哥说,桃黍地里还得套种豆子和胡麻,给他留下了种子,他应下了。多少天过去了,他哥想起来不放心,到他地头上一看,哪里有谷子和胡麻的影子?而补种的节令早已过去了。他哥气得跑到他窑里头大骂,说,你个鳖骨子你个败家子天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啊!我能帮衬你一阵子,我能帮衬你一辈子不能? 
  头遍苗好赖锄过了,到锄二遍苗时,天气热起来,他扛着锄头出村来到地头,锄不 了几锄,就歇下了。他想起和爹锄禾时的情景,爹黑瘦的弓起的脊背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让他又憎恨又难过。他躺在地头,眼睛望着水一样的天空,身子被太阳晒得又暄又软。那天上,慢慢地飘来一朵云,又飘走了,飞过一只鸟,又飞去了。他喜爱这些自由自在无根的东西,他想,许凡许凡,你绕了一大圈,咋又回来了?他还想,许凡许凡,这辈子,给你一千亩好地,挣下千亩良田,你高兴不高兴?他像一个哲人一样问着自己这永不会有答案的问题,鼻子忽然酸了,他用破帽遮住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爹活了一辈子的活法。 
  过了一天又一天,问俊英在家里沉不住气了,她想,这苗咋还锄不完呢?通共二亩地,还没有脸盘子大,人家别家的男人,早就上山割回荆条垛好了山粪,麻利些的三遍都锄罢了。这一天,问俊英做好了晌饭,不等他回来,挎上篮子提上瓦罐出村给他送饭去了,可地里哪有他的人影?再看自家的地,长得比桃黍还高,哪里还是人侍弄的庄稼,分明就是一块没主的荒地了!太阳明晃晃的,问俊英却气得手脚冰凉,四处一看,远远地,只见一棵杨树下,有人躺着睡大觉,不是那死人又是谁?问俊英颤巍巍走过去,嘿,鳖骨子睡得还流涎水。她飞起一脚踢醒了他,踢得他“哎哟”一叫。 
  她当着他的面,把瓦罐子砸了,米汤洒了一地。她踹了饭篮子,黄澄澄的玉茭窝窝让她踩扁了,她脸色刷白,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也是刷白的,她浑身的血像断头河一样从脚底下流走了,渗进了地里。她眼里闪着吃人的凶光,说: 
  “许凡,你不是不过日子?好,咱就比着不过!” 
  她回到家,抄起斧头,把院门给劈了。劈了当柴烧,家里反正没有柴了。她一口气敲了十个鸡蛋,哗哗哗打碎了,炒了油汪汪黄澄澄一大盆。她就着米汤吃炒鸡蛋,新蒸出的掺了枇糠的桃黍窝窝让她一气喂了狗。从这天开始,她变着法子吃喝,葱花面、炸油糕,鸡蛋是吃了炒的吃煮的。没烧的,劈了院门再劈窑门,没花的,把铜勺铁铲做饭的家什一伙卖给收烂货的换了钱。她这么个折腾法,把一村人都吓住了,一村人,还从没见过这么烈性子的女人呢!若是有人出面解劝,她就说: 
  “等着跟上那灰人饿死,不如我好活两天乐死!” 
  她这里一闹,许凡那里也就罢了工。他再也不用扛着锄头到地里做样子了,他不待见这个女人,她太厉害,又贪,可又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现在,她这么一折腾,许凡心里一松。好了,他想,快到头了。他任她撒泼,骑在他头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成天不梳头,不洗脸,两只眼睛“橘”得血红血红,在家里,打狗杀鸡,抡起菜刀啪地就把鸡脖子剁下来了,那是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血溅她一脸。那样子,真是丑得不能看。许凡就躲出去,来到村街十字口,那里有棵大槐树,是男人们吃饭的饭场。许多人正端着大海碗在吃晌饭,许凡刚想绕着走,人们却一哇声喊住了他: 
  “许凡,大晌午的,你这是要去哪儿?” 
  “许凡,吃饭没?” 
   许凡只好迎着人们走上去,笑着回答说:“嘿,你们是真不知道呀还是装糊涂?”没等人们再搭话,他就开口唱起了他的秧歌: 
  自从结婚下问俊英, 
  如同来了日本人, 
  勺子笊篱卖了铜, 
  做饭劈得烧了门。 
  他不慌不忙,好像在唱别人的事情,在唱戏文,和他自己没有一点瓜葛。他笑嘻嘻 地唱完了,树底下,吃晌饭的人半天说不出话,他们想,天爷呀,世上还有这号人,都到这地步了还唱秧歌! 
   
  这段秧歌一出口,许凡心里豁亮了,踏实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个交待,他总算把事情给村里的父老交待清楚了。他再没有了顾虑和牵挂。树下吃饭的人堆里,刚好坐的有他大哥,他大哥这时叹口气,招呼自家孩子,去给许凡盛碗饭来,许凡也就不客气,端着侄子捧来的大海碗埋头吃起来。吃完了,他把碗朝地下一放,对他大哥作了一个揖,说道: 
   


  “哥,许家有你顶门立户,从今往后,你就不用结记我了。” 
  第二天,有人就看见,许凡背着褡裢,拄着他的打狗棍,出村去了。他头上裹着一块白羊肚手巾,脸洗得很干净,远远地,地里干活的人看见了,就问,“许凡,你这是要去哪?”许凡挥挥手,回答说,“周游列国。” 
  然后,他就快活地、唱着秧歌走远了,只听他唱道: 
  龙伴青云虎伴风, 
  许凡我常伴棍一根…… 
  下面是什么,听不清了。 
  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重返许家峪的,那又已经是几年之后,这一次,他大概是在夜静时分进的村,狗咬了一阵,也没引起谁的注意。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家的烟囱里突然冒起了炊烟,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浪子许凡昨夜回家了。 
  他家窑门,平日里拴得紧紧的,那是他走后大哥给他新装下的门,晌午时分,那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婆姨,这婆姨,当然不是问俊英,问俊英早就在许凡离家的当天回了娘家,想来早已改嫁了别人。这婆姨,粗粗笨笨,出了窑,四下里拾了些干树枝,直起腰,手搭着凉棚望风景,阳光下这村庄,明亮而干净,鸡不叫狗不咬,炊烟在每一座屋顶上,从容自在地飘荡,真静啊,婆姨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眼里慢慢就有了泪。 
  这一下,村上人知道了,原来许凡这鳖骨子,带回一个婆姨来。人们寻个理由都来窑里看这婆姨,乍一看,这女人,不好看,满脸大麻子,那是出天花落下的疤痕,再一看,人一点不伶俐,有些迟钝,甚至,有些痴呆,和问俊英真是天上地下比不得。可是,再多看几眼,就看出,这一张麻脸,若是笑起来,出人意料地温暖、和善,还有着一种聪明人所没有的对这世界的天真的信赖。 
  后来人们说这是许凡捡来的女人。 
  其实,谁也不清楚这女人的来历。 
  大概这是许凡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秘密,想像它需要足够的善意和柔情。好吧,就假设那是在雁门关外,一个叫杀虎口的地方,出了口就是内蒙古,许凡在走口外的途中病倒在了荒村野庙里。他发着高烧,烧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喂水,喂米汤,还用一种粗粝又锋利的东西,在他脊背上刮来刮去。后来,等他烧退了,睁开眼睛,第寻眼,看见的就是这张脸,麻脸,离他很近很近,他凝视着这脸,她就对他温暖、和善、光明地笑了。 
  这麻脸的女人叫粉洞,姓王。 
  粉洞不是一个人,她跟着爷爷乞讨,爷爷是个瞎子,这爷孙俩人要到口外去讨生活。粉洞记不住从前的事,记不住太长远的事,她只记得她和爷爷总是这样一天天地走在路上,流浪。许凡听这爷孙俩说话的口音,说的竟然是家乡话,一问询,果然,是临县老乡。 
  “你老是哪村人?”许凡问。 
  老人迟疑了一阵,慢慢地,回答说:“龟 峁村。” 
  这三个字,似乎,很羞耻,老人一出口就垂下了头。许凡明白了,狗日的日本人在龟峁村召集过那个伤天害理的“赤 会”。全村男女老幼,在鬼子的刺刀下脱得精赤条条,公公和刚过门的新娘子,祖父和如花似玉的小孙女,身贴身站在一起……许凡不敢再往下问了。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那是一个黄昏,太阳就要落山了,破庙里暗沉沉的,只有那烟锅子红红的一点,一明一灭,一明一灭,许久许久,老人开口了,说道: 
  “小兄弟呀,不瞒你说,我这一辈子,就那一天,觉得真是天可怜见,让我生成了个瞎子……粉洞也是从那一天上起,受了惊吓,变得痴憨,记不住个事情了,也是天可怜她,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儿,记不住好啊,记不住那是她的福气!”老人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粉洞在一边,用拾来的树枝柴,拢起一堆火,把讨来的东西,架在火上煮着,火苗把她的脸烤红了,她痴痴地蹲在那里,望着火苗,忽然没有缘由地,冲着火焰温暖地笑起来。许凡觉得心里一疼。 
  他们大约是结伴去了口外,三个人,一处一处地走,他年轻,有力气,有时给人揽工干活,收麦子割洋烟,瞎老汉则唱道情乞讨。瞎老汉弹起弦子,哑着沙嗓子唱道: 
  请下位丹青画四景,他的世间四下幽。 
  一画新疆昆仑山,二四川峨眉山, 
  三画南海普陀山,四陕西终南山…… 
  许凡听了,就想,人这一辈子,若是能走遍这些地方,大概,才不算枉活一世吧? 
  三个人,就这么,到处地走,讨生活,走着走着,就成了两个。瞎老汉没了,老汉临死前把孙女托付给了许凡,老汉说:“后生家呀,我也看出来了,你生来是个浮人,这也是粉洞的命,我不求你别的,我只求你,有一天,你走累了,不想走了,好赖要给粉洞安一个家,让她在自家窑里;过两天日子……” 
  许凡应承下了,答应下了,答应让这苦命的女子,有一天过上有家有业的日子。可是,这一天,是哪一天?许凡不知道。他还没走累呢,他两只脚板,磨成了铁脚板,两条腿健壮结实,有的是走遍千山万水的力气。他们翻过了大青山,在河套平原上,揽工,干活,没活干就乞讨,无牵无挂,就这么,一天一天地,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后大滩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村庄,叫黄羊沟村,正赶上麦熟,有户人家雇下了许凡割麦子,这人家,人手少,地多,实在忙不过来,粉洞就帮这家的女人给揽工的人做饭。两口子,夜晚就宿在人家的牲口棚里。有一天,粉洞做罢饭,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瞅见人家屋子里,炕上,放着一个纺花车。粉洞看呆了,不知不觉地,起身来到屋门口,倚住门框,屋里可真亮堂啊,阳光洒了一炕,那纺车,金灿灿的,像架金纺车。粉洞看着看着,看湿了眼睛,心里有处地方,像绽开了缝似的,汩汩地,涌进了光去。这天,许凡收工回来,她把许凡拽到了这屋门口,指着那纺车,告诉他: 
  “我会纺花,”她说,“从前,我一天能纺一斤花哩。” 
   她的脸,因为兴奋而红着,眼睛又黑又亮,两朵黑花似的,原来她的眼睛这么好看!许凡从没见过她这样子,她站在人家的屋门口,痴痴地,迷恋地,像看宝物似的看着一架纺车,居家过日子的乡村人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许凡心痛了。 
   “粉洞,”他说,“割完麦子,咱们相跟上,回家去。” 
  两个月后,他们到家了。家虽说早已是一贫如洗,可到底还有遮风挡雨的三间窑,有平展展的大土炕,有盘可以起火烧锅的灶,三间窑,一明两暗,从前的门窗都让问俊 英劈了烧了火,他走后,他大哥胡乱卸下一扇破柴门,凑合装上,好歹算是替他守了这个家。三间窑,坐北朝南,东西两厢,粉洞东看看,西走走,在东厢坐一坐,在西厢又坐坐,怯生生,像个好奇又认生的孩子。半夜里,她推醒了身边睡着的许凡,问道: 
  “哥啊,你没有弄错吧?这真是咱的窑,咱的家?” 
  她的麻脸,离他很近很近,像要贴到了他脸上,月光洒在那上面,仁慈地抚平了一粒粒麻坑,月光也满满地丰腴地洒了一炕。这女人,记不住多少从前的事,记得的,就是一天一天地,走在路上,睡破庙,睡牲口棚,睡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从没有、从没有睡过这么一铺平展展的炕呢!这平展展的、辽阔的大炕都让她糊涂了。他伸过胳膊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这是咱的家,咱的窑,就是少一架纺花车,粉洞,我会给你置下。” 
  “好炕啊!”粉洞心满意足地叹息。 
  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她温暖、信赖地笑着,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拾掇完这儿拾掇那儿,村里人看着这婆姨,看出了她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原来许凡领回个疤子脸的痴婆姨!后生们取笑许凡,戏咪则当面“疤子,疤子”地喊她,一村人,背过身去,都是“疤子,疤子”地叫,话说得也不好听,说,鳖骨子配疤子,真是歪对配歪对。 
  这一天,黄昏后,许凡端着饭碗来到饭场,大槐树下,早巳聚了一群吃饭的爷们儿,大家凑在一起图个热闹。一个后生家看到许凡远远走过来,脱口就说:“你那疤子婆姨给你做下了啥饭食?” 
  许凡微微一笑,咳嗽一声,用手里的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碗沿,亮开喉咙就是一句唱: 
  伢看见咪粉洞疤—— 
  这是在叫板了,在土语里,“伢”,就是“你们”的意思,而“咪”,则指的是“我们”,许凡一开口用的就是复数的人称,他不是一个人,他和粉洞一起,要向这一群人叫板。他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口气唱下去,他唱道: 
  伢看见咪粉洞疤, 
  我看见是一朵花, 
  蒸碗脱擀面炸麻花, 
  你想吃啥能做啥。 
  不要看咪粉洞疤, 
  会过日子会持家, 
  一天纺过一斤花, 
  就是没啦个纺花车(cha) 
  自古歪对配歪对, 
  瘸驴驮的烂口袋, 
  老婆丑陋人不爱, 
  我可把她当宝贝。 
  唱到最后一句,许凡收敛了他惯有的嬉皮笑脸,两眼炯炯地、尊严地扫向树下的人们,人们不笑了,人们被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新鲜的许凡震住了,这是一个他们不了解的许凡,不了解的男人,堂堂男子汉,被温暖和爱意所笼罩,尊严,不可凌辱。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心里不知为何生起了一点点、一点点敬意。而真的鸟雀,一大群,在被晚霞涂染的天上盘旋着,准备归巢了。 
  现在,让我们迅速跳过一大段珍贵的岁月,回到我所熟悉的20世纪70年代。 
  20世纪70年代初叶,是个严峻的年代,这一天,许家峪的社员们,正在大寨田里干活,忽听有人喊: 
   
  “许凡回村了!许凡回村了!” 
  远远地,黄尘大路上,走来了“盲流”许凡,不是一个人,是一大家子,婆姨,儿子,还 有担子里担着的最小的“戏”。几年不见许凡了,几年没有听过他的秧歌,人们很是想念,性急的后生家撂下锄头就往大路上跑,一边跑一边喊,“许大叔你可是发下财了?” 
  许凡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一头是床破铺盖,一头是他最小的“戏”。一家子,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脏得不能看。许凡四十出头的汉子,却是满脸皱纹,皱纹里都是煤灰和尘土,乍一看,像六十多岁的老头。 
  人们一看这一家人凄惶的样子,噤了声,最爱嬉闹的后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没话找话说: 
  “呀,宝安长下这么高了!” 
  一群人簇拥着这一家子往村里走,没人说话,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看见村口的神树了,神树下,也站下了人,是听说了这一家子回村的消息。乡亲们站在那里,沉默地迎接着这倒运的一家老小重归故里。许凡心里一热,可他不习惯这隆重和沉痛,他望着他的乡亲们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白牙,白牙把他的脸衬得更黑了。许凡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一开口,没说话,先就是四句秧歌: 
  许凡没听党的话, 
  把个算盘拨拉差, 
  引上老婆走南下, 
  飞起得了个落不下。 
  这一唱,把人们都唱乐了,哗一下,乡亲们围住了这流浪归来的一家子,开始问长问短。两年前,许凡穷得活不下,卖了他的三间砖窑,引上老婆戏咪,说是要到晋西南一带谋生,听说那里地广人稀,好活人。可看起来,哪里也没有好活人的地方啊!妇女们给这无家可归的一家子端来了水和糁糁饭,家家都没米下锅了,家家锅里煮的都是高梁糁糁,孩子们举在手里吃的,是“到口酥”——糠窝窝。 
  “许凡啊,在南边也站不下脚啊?”人群里最年长的长辈开口问了。 
  许凡喝了糁糁饭,有了气力,脸色活泛过来,又接过谁递过的一袋烟,抽了两口,然后,长嘘一口气,一气唱起来: 
  瓮瓮上敲一下呔呔地响(xi) 
  笤帚帚也扫不得半升升米, 
  油盐炭火无处取, 
   实在养活不了伢娘母咪。 
  引上老婆担上戏, 
  一跺脚离了许家峪, 
  河里洗脸庙里睡, 
  进村先受狗的气。 
  因为家穷出了门; 
  外面到处扣浮人(盲流), 
  一分钱也没挣成, 
  回来更比走时穷。 
  比起二三十年前,他的声音,有了生活的泥沙和重量,不再像从前跑马似的嘹亮和空旷,可是,却往人的心里钻得更深了,深得叫人受不住。妇女们有的已经哭起来,可他还唱个不停。据说,那一天,这个秧歌王,他一口气唱了有三十几首呢,他把这出门在外所受的那些悃惶,还有如今卖了窑洞无家可归的苦情,唱了个千回百转,淋漓尽致: 
  回家来路过小湖沟, 
  双眼噙着泪颗颗, 
  晓得回来也没走处, 
  佛店庙坐到j老晌午。 


  看咯有家家难归, 
  家里难做无米炊, 
  戏咪年幼老婆痴, 
  人穷活着不如鬼。 
  外流二年跌下空, 
  又遇今年灾情重, 
   吃了上顿没下顿, 
  几时能撂下这打狗棍…… 
  他唱啊唱,到最后,妇女们呜呜哭成一片,哭许凡一家,也是哭自己,哭这难活的日子。谁家没有伤心事啊,谁家锅里不是煮得黑乎乎的高梁糁,吃得戏咪拉不下屎;戏咪看见大人们哭,也跟着响亮地哭起来,哭声把村里的狗们惊动了,它们上蹿下跳,汪汪汪叫成一片。 
   
  这真是一个奇观哪!一个人,用唱来讲述他的经历和遭遇,就像一个戏里的人物,“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可这不是戏,这是活生生的生活。20世纪70年代,在我们的土地上,在黄土高原深处,一个农民就这样用“唱”来诉说他的不幸的命运。“唱”就是他的说,就是他最自由最诚实的倾诉,“唱”就是他最卑贱最坚韧的存在,他天生是个歌手啊!这世上,如此纯粹如此天然的歌手,如今,还有没有呢? 
  20世纪70年代,一个严峻的年代,一个宏大的众口一词的年代,可是,在生活的深处,却仍然有着戏剧性的奇迹,有着这样卑微的歌声,血肉的、珍贵的歌声,安慰着人心,使一个铁血的时代动容。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蒋韵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想象一位歌手1详细资料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相关文章
  • 人物资料查询方法:你可以按拼音字母检索的方法查询,也可以按分类列表查看的方法查询
  • 人物字典  A B C D E F G H J
  • K L M N O P Q R S T W X Y Z
  • 2004-2010  中国哲士网版权所有 引用本站内容请指明来源  给本站投稿   备案序号 蜀ICP备0500925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