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 蒋韵

五一黄金周过后，我一个人去武夷山旅游。山里下起了中雨，清冽的雨水贮满了河床，游人很不多，所以无论在不知名的深山，还是大名鼎鼎的九曲溪，都像被清场了一样，为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清场。我有些洋洋得意。
　　武夷山是一座文山，文人赋诗题字特多，山势也秀美，红土绿山，水浪滔滔，河滩浅而平静。带着我四处转悠的是武夷山景区的总工，叫陈锋，是我一个朋友的堂兄。他告诉我，武夷山很少外来引进的物种，因为外来的物种虽好看，但久而久之会对本乡本土的物种造成重大灾难，打乱其生态平衡。 
　　在阅读蒋韵的《隐秘盛开》时，我又想起了陈锋的“物种论”。 
　　何为残酷？什么是好心眼儿？让我们带着这两个有趣的问题出发吧。 
　　《隐秘盛开》讲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边缘的故事，总之你绝对想不到会发生故事的地方。而且，即使把人物关系一一都向你挑明了，你还是不知道故事的点在哪里。对了，你会说，这个作者在一个劲地叙述，难道叙述就等于讲故事吗？ 
　　我们知道，叙述不等于讲故事。 
　　这部小说是戏剧式结构，分两幕，另有中插和尾声。第一幕“地上天国”，作者蒋韵用相当慢的节奏讲了几个不搭调的小故事，主题是“痴迷”：一个山西小县城长大的女大学生暗恋同班的北京籍男生，一个痴恋女学生的代课老师，还有，那位女大学生当她14岁的时候曾经迷恋过一个大城市来的女知青。 
　　接着，开始中间的插曲“人间事”，我认为，它真是一篇散文杰作，在这里，蒋韵利用最简陋的工具泥土、西瓜等玩出了高超的意象，简直是语言魔术。这一部分干脆就没有故事，讲的是几个北京知青如何耐心地教一个乡下笨女识字。 
　　下篇“爱与死”摇身一变，满口时尚腔调，作者变得像莫泊桑一样擅长讲故事，叙述的速度加快了。讲的是一群中国人想从法国租车去西班牙，其中有两个主人公，第一幕出现的那个女大学生现在已经很老了，她为那份暗恋蹉跎了一生，依然平静；另外一个女主人公叫米小米，她是城市女记者，就像安顿或者陈彤笔下的人物，名字一听就是假的，按蒋韵的话说，她们是浪漫主义的天敌。她外表光鲜时髦，内里已经……让人费猜疑。 
　　——我不能再透露故事内容了。总之这是一个很不像故事，结尾又给人强烈故事感的小说，它悲剧式的开放结局又让人久久不忘。 
　　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物种论”，《隐秘盛开》里的山西某县某乡，就因为移植了当地没有的物种——“浪漫水土不服”，使人们原初的心态遭到了毁灭性破坏，并且殃及好几代人。“黔无驴，好事者船载以入”，于是黔地就有了驴。在《黔之驴》这则寓言里，还好，本地有只猛虎把外驴给消灭了，《隐秘盛开》里的人物没有那么幸运，她们被温和的驴给吞吃了，她们懂得了爱与浪漫，然而爱与浪漫却要了她们的命。 
　　看完《隐秘盛开》，我得不出像样的结论。 
　　也许站在当地人的立场，很容易作出像陈锋一样的判断：抵制。 
　　黔无驴，到底要不要引进一头驴子呢？驴子是多么无辜而可爱的动物啊。 
　　献身爱的人们 
　　解释自己的小说，在我，永远是一件困难的事。 
　　起初，写《隐秘盛开》，动机很简单，是因为听了一个故事，那里面，有令我感动的温暖的东西：古典爱情以及我们那个时代的精神气息。写它，差不多是一时的冲动，但写着写着，有些意想不到的改变发生了。 
　　也许，只有在童话和寓言里才有的纯粹与极端，像水墨的山石一样，在我貌似平静的书写中，凸现出来，让我自己也感到了一些惊诧和陌生。 
　　后来，我说，我写了几个天才——爱的天才，天才是注定要为她（他）所独具的天赋而献身的。莫扎特献身音乐，凡高献身绘画，而我的潘红霞们，则献身爱。只有这些爱的天才，才会把俗世中的爱情，人间的爱情，改造成信仰。 
　　汤显祖把人类划分成了两个天下：“有情天下”和“有法天下”，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几百年前是这样，几百年后，就是到了28世纪，我想，也仍然会是这样。爱的天才，是“有情天下”中的奇花，精萃，就像安徒生的“小人鱼”、《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敲钟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美丽而不幸的格鲁什卡，还有，就是那个荣国府中的逆子贾宝玉——上下五千年，偌大一个中国，惟此一人，惟这个奇异的博爱的男人，把少女的美视为这世界的意义和终极的理想。 
　　毋庸讳言，古往今来，“有情天下”永远都在被“有法天下”所围剿，今天，在这个物欲统治的年代，这个欲望比天大的新世纪，早已没有“有情天下”的寸土之地。当年，贾宝玉还有一个虚构的春天般美好的大观园，而今天的潘红霞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一具肉身，还有什么？所以，那个“有情天下”，就在这具身体之中，这个肉身的生命深处，与它同在，不可剥离，无从背叛。悲剧感，或许，就是由此而生。 
　　不可剥离，无从背叛，这宿命的悲剧，在我小说中另一个人物“拓女子”身上，表现出的则是惨烈。也许，这里面还隐藏了另外一个主题，于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的天敌——米小米诞生了。我用米小米的眼睛，来审视她的母亲，一个曾经目不识丁的村姑，却被几个来自大城市，自认为担当着启蒙重任的插队知青所选中，就像被上帝所选中一样，做了他们启蒙的试验田。那是一个异常成功的试验，他们在她身上，随心所欲地，播下了浪漫主义的种子，他们给了她知识，还有人生的梦想。然后，他们一个个，远走高飞，留下这一个孤独的战士，一个人，坚守着那浪漫的理想，一个人，九死不悔地，和不可抗拒的命运作战。那是多么惨烈多么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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