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的藏靴——追忆一个真实故事
作者:王宗仁
藏北。平叛部队在一个有山没路有川没人家的荒野小憩。班长把一只五彩提花镶边的女式长统藏靴交给新兵李真江,要他千方百计找到藏靴的主人。之后班长带着几个兵大步开拔深山。那里有一小股叛匪顽守着山寺,他们要端掉它。
这只藏靴的来历,刚才李真江已经听班长讲过:有个被我军追击得丢盔卸甲的叛匪,赤脚仓皇逃命。奔逃途中他窜入一户游牧人的帐篷,枪杀了牧羊女的阿爸,夺走她的一只藏靴,慌乱地套在一只脚上继续逃命。后来叛匪被我军生擒,留下了这只不知主人在何方的藏靴……
李真江拿着藏靴,反复地看着。涌堵在胸口的话语何止千言万语。他仿佛看见,在叛匪瞄准阿爸时,女儿坚强不屈地活在杈子枪的准星上。阿爸死了,她要活着报仇。这藏靴没有声音,可它有生命。叛匪在抢夺它时,牧羊女一定会用双手甚至整个身体护着它。合脚、美观的藏靴那是藏族姑娘的心爱之物!“宝贝,穿上漂亮的靴子,它和你的年轮一起长高,它是你身体里走出来的一部分。”这是一首情歌里的词。
失去藏靴的姑娘周围是一片迷乱的黑暗,李真江要提上一盏灯用光芒把她照亮。他沿着他们追歼叛匪的那条来路,去寻找牧羊女。卷着雪粒的硬风吹着枯萎的野滩,飘飘悠悠,穿过封闭的藏北。昏黄的天底下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冻僵了的戈壁、沼泽、山峦和冰川。不食人间烟火的太阳哭丧着脸,在天街上有气无力地缓缓而行。李真江披着一身沧桑走得风快,他要找到那个被叛匪欺辱了的牧羊女。
茫茫荒原难见一人。你在哪里?姑娘!难道你会随着那消失了的罪恶的枪声迷路在远方?姑娘,你千万不要远离。在这干涸的荒原,有个兵哥哥保持着湿润的耐心和热情在找你。严冬里,他已经走出季节之外,回归春天的泥土和暖风,会把你追寻。姑娘记住,他是个金珠玛米。
嘀答的时间像正飘着的雪声,悄然地回到李真江的脚下。他越走越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条冰河横在眼前。河面上大小不一的冰块颤颤兢兢地漂晃着,水并不深,他三蹦两跳踩着冰块过了河。他不知冰河流向何处,没有跟着河水走,踏上了一条布满砺石的小路;一座山挡住了去路。这山像一个低头坐着的默然老人,望都不望李真江一眼。早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山路时断时显。他翻山走岭好风流。
出发后的第二天午间,一直不紧不慢飘落着的小雪骤然变作大雪,飞飞扬扬周天弥漫。在呼啸的风雪里李真江的来路和去路瞬间成为迷津。难辨方向,他只好原地站着不动。那些年复一年堆积起的腐植草,此刻覆盖着薄厚不一的雪花,很像是老年斑。正是在这时候,李真江看见了那顶帐篷。它的一半已经塌陷,篷布半脱半连地耷拉着,惟见几根支杆凄然地撑在昏黄的天底下,残露着地灶、酥油桶的败落。一块陈旧的氆氇门帘还挂在门上,风雪不时地将它掀起,发出叭叭寂寞的响声。给人的感觉似乎经过了一场雪灾或地震之后,这通体伤痕累累的帐篷侥幸存了下来。紧挨着帐篷蹲卧着一只牧犬,李真江站在约十米开外的地方,那牧犬圆瞪双眼怒视着,并不扑咬。凭感觉李真江断定帐篷里会有人。
风雪的势头仍旧有增无减。许久,李真江往前迈了一步,正要喊话时那牧犬欲扑上来。这时帐篷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好像是一句制止声,那牧犬便又卧了下来。仍是双目怒瞪来人。
李真江的判断没错,帐篷里确实有人。他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有人吗?”连喊三声无人回应。他每喊一声那牧犬就把怒视变为欲扑欲咬的姿势,只是见他未前行,它也就作罢了。
但他的几声呼唤终于有了结果。氆氇门帘掀开一道细缝,露出一双眼睛,大大的,黑油油的眼睛。藏女!
她凝视李真江许久,氆氇门帘那道缝渐大,再大。一个活脱脱的藏族姑娘出现于李真江面前。她是瞅见了李真江军帽上的红五星,才走出来的。苦难中的人对这颗红星的亲切信赖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几乎是同时,她发现了李真江手中的藏靴,上前就抱住李真江的腿,两行热泪喷洒而出。李真江这才发现姑娘只穿了一只长统藏靴,另一只光脚丫溅满泥浆雪斑。那只牧犬与主人一起上前,蹲在李真江面前友好地摇动着尾巴。
李真江终于找到了藏靴的主人。这时,他细细地打量着姑娘:她蓬头垢面,脸色憔悴,身后拖着一束一束小辫子,十分散乱,显然多日没有梳理了。她的藏袍烟熏了一般,又旧又脏,上面袒露着几个破洞……
李真江的心像被黑甲虫狠咬着似的难受、痛苦。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军人肩负的使命、责任之重大。他把藏靴交给姑娘,说:“我要赶路,消灭叛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