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不是景观

作者：王宗仁

　　年轻的朋友去了一次拉萨，在和我谈及他的青藏行旅时，仍沉浸在心满意足的激动中：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我们尽情尽兴地欣赏了唐古拉山的奇观妙景。好刺激呀，终身难忘！
　　对于暴风雪，更多的人是恐惧，他却心悦诚服地欣赏。眼前的世界像万花筒般的繁复，我要冷眼观望，更重要的是思考。
　　这位朋友畅述了他在唐古拉山承受暴风雪袭击的痛快加喜悦。
　　夏天，他们6个志同道合的哥们自己驾驶越野车进藏旅游。翻越唐古拉山那天，突遇飞雪，一瞬间，茫茫山野就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山路原本就陡，眼下铺了一层雪，雪落地即成冰，犹如泼了润滑油。汽车打滑行路艰难。好不容易啃哧上了山，天已过午。这时年轻朋友突发奇想，欣喜若狂地抒发情怀：你们看，太阳这么红，满天还飘着雪花，到哪儿找这么绝妙的景观！我们何不在山中住它一夜，观景赏雪，领略唐古拉山的风光！
　　众口称好。6人毅然放弃了这天原定到藏北那曲投宿的计划，人车落脚于唐古拉山兵站。因为是铁了心要借山观景，所以他们连床位都没有登记就外出做散兵游勇了。
　　在青藏高原上，常常能遇到照着太阳落雪的奇妙情景。晴朗朗的天气怎么会下雪？其实那根本不是下雪，而是徐徐刮起的风把山中的积雪卷起，扬洒得满天皆飞。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太阳雪。
　　6个哥们跋涉到唐古拉山口。这儿是青藏公路的制高点，亦是最佳观景处。他们如痴如醉地欣赏着高原的六月雪景。
　　红红的太阳朗照雪山，静静的天空布满倾斜着的雪的花唇，轻纱样薄，帘幔般颤动着。阳光笑洒雪幔，亮闪闪，银烁烁，很是耐看耐品。那雪花是从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飘逸而来，一片一片地落到山坡，又一片一片地下滑，直至纷落到山根下的沟坎，静然不动地卧在了某个角落。渐堆渐厚，仿佛有生命似地长着。
　　他们正在陶醉之时，起风了。风从小至大，渐猛，最后骤成暴风。分明只是转眼之间，一些来路不明的雪花随暴风而来，全集中在了山口。暴风卷着，一直在卷着，原先美丽的雪景被搅得支离破碎。大地在动，山也跟着晃动。观景的6个哥们在暴风雪中东摇西摆，仿佛失掉了脚跟。雪雾把他们埋葬了，好些挣扎才摆脱，旋即又被埋葬。哥们至死都不明白，方才还美丽的雪景怎么说变就变成了双刃剑？刺着他们的脸和身子，戳着他们的心！6个人挽起了手臂，要返回兵站。哪会那么容易？他们的双脚好像被钉子固定在地上，怎么也迈不动。使出大劲好不容易挪动了几步，又被风雪卷着踉跄了回去。还有人摔倒在雪地里。夜幕不知何时降临，雪夜，唐古拉山不见片刻的安宁……
　　刺骨浸肉的寒冷袭击着6个观景人。尽管他们有预见地带着毛衣，可是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唐古拉山风雪夜，毛衣也像薄薄的一层纸，难以抵御奇寒冷雪的冲撞。他们已经挣扎得筋疲力尽……
　　事情的最终结局人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唐古拉山兵站的士兵们把他们从暴风雪中营救出来。
　　三天后，6个哥们疲惫不堪地到了拉萨，当下就有两人住进了医院。
　　年轻朋友的故事讲完了。这故事是悲、是喜，还是悲喜交加？这需要他来做结论。也许人们没有想到，起码我是没有想到，他仍然兴趣未减地告诉我：
　　“这次唐古拉山之行，我们感到把多少年间吃过的苦和准备吃的苦以及受的罪，仿佛都集中在那一天吃够了受够了。我们无怨无悔，因为大家看到了唐古拉山美丽的雪景！”
　　为了观景难道要把命搭进去吗？真傻。现在的世道，哪怕错，也不能傻。
　　我给年轻朋友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们观景赏雪的那个地方，唐古拉山口……
　　“1957年1月10日，我所在的汽车76团75台车，运载着390吨进藏物资，被百年罕见的暴风雪围困在唐古拉山中整整25个昼夜。204名战友在零下近50摄氏度的酷寒里，忍耐着缺氧、饥寒的折磨，挖雪开路，护车护物。最后在兰州、西藏两军区的增援下，才走出雪山。激战25昼夜，指战员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有人患了高山缺氧症，85%的人有不同程度的冻伤，两人的脚冻坏，截肢。”
　　我讲完这个故事后，年轻朋友没有马上说话。他好像在想什么，许久，才说：“我提个建议，在发生25昼夜故事的遗址上建个纪念馆，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个英雄故事了。另外，有了纪念馆，上山看雪景的人也有了落脚之处，就不会像我们那样让暴风雪折磨得死去活来！”
　　不能说他的建议没有道理，但是我总觉得他的脑子怎么就一根筋，逮住暴风雪不松手。暴风雪不是景观，多少生命财产毁于它的怒吼中。这，他难道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吗？
　　我仍在思考着，想到了一个很流行的词：代沟。是谁挖了这个沟？怎么去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