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女兵和一座冰山
作者:王宗仁
南八仙,在这飘着六月雪的日子,我又一次走进了你的怀抱。我心中的那盏灯又温暖又遥远,我耳畔的那声音又熟悉又有点陌生。
我已经记不得拜谒过你多少次了。我知道这里的每块石头都在等待发芽,每朵白云都凝满思念。季节拐弯处,阳光的话语和溪水的声音在交谈,讲述着一个虽然消失了却永远有生命的美丽故事。
南八仙是八个女兵的墓地。没有墓碑,也没有坟包,只见一片望不到边的荒滩连着山脊。四十多年了,野草岁岁枯荣,寂寞年年增厚。她们用自己不朽的生命养活着这块土地,丰富着人们的思想。南八仙睡着了,只有她们醒着。
我静立在这个曾经是坟地的荒野上,看见远处的雪峰慢慢地收拢着翅膀,看见头顶的苍鹰在天空画着悼符。我难以抑制自己的回忆和想象。那是一段历史的巨痛,那是一块锈蚀的日子。可亲可敬的八个战友呀,她们风风火火大步赶路的英姿还闪现在骆驼草掩映的小路上。人生的路其实很短,革命的路却是万里征程,她们永远这么走着走着,奔向理想的明天。白云抚摸着她们困乏了的身体,寒风给她们擦拭着脸上的热汗。
雪花仍然不紧不慢地飘着。毕竟是六月天,雪的脚始终落不到地面上就化了。这时,一个牧童悄不声地走进了我的视野,他穿着翻毛羊皮袄,头上扎着羊肚手巾。他把一束捆扎得紧紧的红柳花轻轻放在地上,之后双手合十,双眼微闭静立不语。我能看出,这是个还不大懂事的孩子,但他做出了很懂事的事情。我想,他该是从父辈嘴里知道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吧!
昔日的那盏灯在我心中亮起。
死去的八个鲜嫩的生命又活过来了。我听见她们曾经梳妆时用过的小镜子说话了,她们穿过的军大衣说话了,就连骆驼草中间那条小路也回响起了她们的脚步……
故事发生在进藏路上。
八个女通信兵是随大部队长途行军,翻越祁连山来到这个叫马海的地方。她们要到西藏边防去执行战备任务,没想到在祁连山上因暴风雪拦路掉了队。马海只是个临时落脚点,她们歇歇气就即刻追赶队伍。当时马海还不通汽车,几乎与外界隔绝。女兵们哪里会想到,她们撑开行军帐篷的那晚不久,暴风骤雪也翻跨祁连山追了上来。那是一场不知蛰伏了多少年的黑色旋风,它从海拔4500米的山巅穷凶极恶地俯冲下来,席卷了马海。帐篷摇摇晃晃地飘上天空,女兵们不知所措地死死拽着不松手。那一刻她们根本无法顾及暴风雪最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仅抓住手中的帐篷不能松开。若干天后这顶飞飘了几十里远的帐篷,被风啃雪咬得千疮百孔,无力地蜷缩在一座冰山下。却没有人知道女兵们的下落。创造新生活的生命肯定比磐石更坚强。可是此刻为什么变得比花朵还脆弱?她们在暴风雪里过完了自己的一生,花朵还没有完全开放,就升华为灵魂。
暴风雪洗礼过的冰山,坚毅沉稳地屹立着。
八个女兵没有遗言,也没有留下遗体。但马海的大地上却一直震荡着她们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呐喊:我要归队!我要归队!
女兵的热血构成了黎明的一部分。她们把太阳交给了明天。
女兵们离去的那个早晨,红日从祁连山升起,给冰山涂上一片金辉。灾难洗劫过的马海显得格外壮观。死亡是最绚丽的花朵,喷涌出灿烂的霞光。那顶帐篷的遗址是马海风景的重要部分。冰山下有几堆沉默的雪堆,据说那里是女兵们的坟茔。她们睡着了,从此再没醒来。
雪孕育着美丽和勇敢,只有雪是诠释春天的经典。
一群从四方赶来的游牧藏胞,久聚不散地站在冰山下,齐声祈祷女兵一路走好。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为女兵送行的人越集越多。这里汇集了天下悲欢离合的泪水,这里蕴藏着人间最深沉的挚爱。泪水滤成玉液琼浆,女兵的灵魂滋润着人们的生命,滋润着春天的每片翠叶。从此,这个地方有了一个新的地名:南八仙。
岁月,掩了女兵坟,荒了戈壁滩。亲爱的战友呀,你们在哪里行军?在哪里安身?
我站在荒野的尘埃上,思绪沿着一条旧路寻找那失踪的足迹。悲凄也许能把一座冰山摧毁,却未必能摧毁我热爱八个女兵的心。我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着她们的故事。
远处的山峰多么严峻。蓝天的白云多么严厉。
女兵们那壮美的双臂像生机勃勃的森林高高举着,那丰盈的双腿仍走在高原行军的队伍中。她们永远笑在灿烂的终点。我听到了一种声音,细润而不微弱,遥远却很清晰。那是她们的足音,那是她们的呼吸,那是她们的遗言。
冰山千年不化,昆仑万年不朽。
这时,有一座白亮的房子,恍惚间出现在我眼前的荒原上。那是八个女兵在天国里的兵屋。我敲开小屋的门,看到整整齐齐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梳妆台上放着小镜子、洗漱用具。她们训练未归,屋里静悄悄的。我透过窗口看着远方,一股温柔的风吹了进来。
我百看不厌地望着远方的雪山。雪在更高的高处。
这雪,洁了戈壁滩,净了我的心。(人民日报海外版2006-08-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