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明月(外三章)——来自老将军的回忆
作者:王宗仁
光阴的脚印在马灯的光焰中轮回,悠悠飘了70年。我还在等待,等着老班长回来。
远处飞来一点朦朦光亮,那是我思念的归帆。那盏马灯今天本该挂在博物馆,可是我只能把它深深埋藏在心底,在草地那个黑洞洞的夜里,它是一个忽明忽暗一半欢乐一半忧郁的月亮,一粒光明的种子。
倾盆大雨,狂风怒吼。颤动的大地。湍急的漩涡。队伍卷着风雨,一步一个脚窝。炸雷串着厉声响着,从苍穹甩到地上,又从地上窜到天空。行进的队伍被挤进云缝。水靴踏响一片雷声!队伍被雨打乱了,人被风卷散了。草地在剧烈地颠簸着,天地变得窄小,行军路太艰难!
满耳的风雨,满眼的泥泞。泥潭,还是水潭?他,我们的老班长滑进了这无底的深渊。只见他举起手中的马灯,大声呼唤:“太危险!别上来!!”搭救他的战友止住脚步。泥潭在扩大,旋转。老班长双手高举着马灯,身体急骤下陷,下陷。最后只留下一盏马灯漂在泥水上。
灯焰,亮灿灿的灯焰啊!它是全连百十号人目光的凝聚点,它是焦急中镇静的港湾。与泥泞搏斗中的战友需要看到一片晴朗的蓝天!老班长捻亮马灯后走了,为行军人在山岗上挑起了一轮圆月。真没有想到草地上还埋着这样一轮明媚的月亮!老班长,这是你的全部人生。它不是生命的最后燃烧,而是长征路上的希望!草地亮了!世界亮了!队伍踏过泥泞走向黎明。扑不灭的灯焰。马灯正给朝霞增添光彩!
土炕梦
人老梦乡。我常常梦见北方农家那火烫烫的小屋。屋内的陈设虽然古朴、简陋,却有那么大的空间,给人以丰富的想象——
锅灶连着土炕,水缸墩在炕头。白天煮饭,夜间取暖,一把柴火燃起了朝霞,融化了饥饿,烘热了心窝!
被大娘多皱的手拉长了的炊烟,日夜在炉洞里缭绕。隆冬天小屋里也好像储存着几轮小太阳。
谁说土炕是一块瘠薄的土壤!
延安土峁下的窑洞里,太行老区的泥瓦房里,塞外草原的蒙古包里,我都睡过这样的土炕。
静得空气里能出声的夜。槽头拴着老犍牛,院里停放着独轮车,鸡舍里刚刚孵化的嫩黄的鸡仔叫得好悦耳。
我睡在庄稼院的土炕上,像儿时躺在毛茸茸的牛背上一样柔暖,又像躺在散发着清香、泥土味的粮囤上一样充实。
大爷的火镰打出满天星星,大娘的纺车摇得那么沉重、遥远……
傍晚,我们连队进山村宿营,户户都让出了土炕。我住的这间屋里窗棂上还贴着鲜亮的“囍”字,满屋弥漫着醇酒似的奶香。
深沉的夜,土炕上响起了战士们的鼾声,房东一家人悄不声地在隔壁磨道里摊开了破毡……
土炕、磨房只相隔一道墙,互相扬起的鼾声搅在一起。鼾声里,响着行军路上的脚步;响着旱田里木桶与铁勺的碰撞……
土炕上的梦最长,长长的梦最香!
战士们日夜追击、打仗,确实无暇计较冷热。只有此刻,他们才感到人间还有这样一块暖床。
不知何时,大爷的火镰又溅起了火星。
微光中,我见了:大娘坐在纺车前的蒲墩上,膝盖上放着一件军衣,针儿亮亮,线儿长长,她在缝补着破碎的夜色……
党小组会
在我走过的路程,许多叶子都已落尽。唯有这个在行军途中常常开的小会,却像一片净土一样鲜洁。
这里,不分职务高低,不论资格深浅,也不按长辈晚辈排队。大家坐的都是小马扎,都是同志,都是党的儿女。
鲜花与小草互相依附。
你心里有了疙瘩,毫无顾忌地和盘托出;他对谁有什么意见,开诚布公地批评;如果我憋了一肚子气,那就撒吧,大至对党的主席,小到梦里对故乡的媳妇……
我不编造你,你不妒嫉我。大家的血管都连在一个机器上,谁也不去担心颠簸、担心倾覆、担心沉没……
难忘的党小组会!
水壶情
不分官和兵,每个人都挎着水壶。那是一条江,那是一片海!
江里不行船,却装得下崇山峻岭;
海里没军舰,却映着雪山、草地。
每次出发,壶里都要塞满房东水缸里的水,孩子,多装点,再多装点!
行军路上,沾一沾壶嘴,是一片死海也能跨过去;前沿阵地,摸一摸壶带,硝烟中升起了红旗。
那一次,攻打一个山头。天热得沙粒儿冒烟,全连的水壶都变得叮当响。连长负伤了,在临合眼前,他高举着剩下的半壶水……
情在流,爱在溢!
温柔的水,甘甜的水,鼓帆激浪的水,一下渗入每个战士干渴的胸怀。(人民日报2006-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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