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痛
作者:王宗仁
那年在拉萨遇到的不快,带给我的痛主要不是伤害了身体,而是感情。藏与汉、军与民之间的感情,是一种内伤。她是一个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藏家少女啊!几十年过去了,还跨了一个世纪,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女孩,她的生与死牵着我的心肋。烙心的疼痛始终没有衰老,而我们自己变得脸老皮厚了。终身难以愈合的悲痛!
我在拉萨留下了不死之痛,只能让爱去叙述。时间:1959年残冬,我军正在平息那场西藏叛乱;地点:拉萨西郊一个杂乱无章的临时军用停车场。
那天黎明,我们这些终年在青藏山水间跑车的汽车兵,照例早早地爬出热乎乎的被窝,重复每天必须做的工作:烤车。一堆堆篝火喷吐着看似冰冷的火苗,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无力地吹着。冻着一层冰霜的大地依然不动声色地僵在原处。冰渣地面上落下几粒火星,慢慢地灭去。寒风袭击得我的双手失去了感觉,浑身哆嗦,我虽然在篝火旁却感觉不出冷热了,只是机械地忙碌着出车前的准备工作。
“烤车”这个名词肯定在辞海上查不到。不要说今天的中青年人对它十分茫然,就是相当多的汽车司机也未必能说清“烤车”是怎么回事。可是在“文革”前尤其是上世纪50年代,它却是高原汽车兵的家常便饭。那时还没有国产汽车,中国的公路上稀稀落落走着的都是破旧的进口汽车。驻扎在青藏公路沿线的几个汽车团,是用二战期间淘汰下来的德国“大依发”载重车,执行进藏运输任务。这种车进来时大都没有电瓶,我们自己一时又不能制造,所以绝大部分车的启动机形同虚设,每天出车时都靠拖车发动车。“烤车”便是拖车前一项必不可少的程序。深冬高原的气候一般都在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汽车经过一夜停放,发动机内的润滑油都结结实实地冻凝成硬块了。必须把润滑油烤软变稀,车子才可以发动起来。“烤车”便应运而生。
烤车的木柴是我们从柴达木盆地刨挖来的红柳根,脆黄、松软,火力极旺。每台车都毫不例外地在油底壳、变速箱和后押宝的下面生三堆火。一个汽车连队45台车,可以想象得出火光燃起的场面是多么壮观。篝火所到之处,黑暗藏得更深了。这就是我们很难发现躲在车场周围夜色中那些牧民,他们随时准备捡拾烤车后剩余的木柴。祖祖辈辈靠牦牛粪做饭取暖的藏胞,他们已经非常习惯这种类似“钻木取火”式的生活了。现在冷不丁地有一堆红柳火点燃在他们的视线内,那种惊喜和向往是难以抑制的。这堆新鲜的红柳火会把他们带进另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明媚、温暖天地之中。确实如此。但是当时西藏还没实行民主改革,牧民们继续着苦难、愚昧和抗争。他们捡拾甚至哄抢我们剩余的柴禾,有什么不能理解呢?
我们还在紧张而有序地忙着烤车。每个兵的额头都闪着亮晶晶的汗珠,正是这些寒夜里的热汗,凝固了整个拉萨之夜的酷寒和喧嚷。浑身披着破衣烂衫的拉萨城,疲惫地坐在篝火边,从这些红柳火中取暖。那一刻,我竟然杞人忧天地产生了一个担心:这越燃越起劲的篝火会不会把这个遥远而伤痛的边城毁掉?但是我们真实的想法仍然是,巴不得把全地球都点燃起来,融化掉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让我们的汽车欢畅地奔驰在青藏线上。
大约两小时后,天空开始透出微亮,我们的烤车工作基本完成。这时兵们把残火余柴摔到四周的空地上。随即那些早就等候的牧民便一拥而上,抢拾着还未烧尽的木柴。有些木柴还在燃烧,他们便用尽一切办法将火打灭。牧人们终年在荒郊野外生活,这些意外获得的木柴送给他们的不仅是身暖,更是心暖。温暖来自金珠玛米啊!就是在这时候,我听到一声尖细的惨叫,那是切入肌肤的直刺我心肺的声音。这声音来得很突然,它很快就消失了。但它却像一粒不开花的种子永久地种植在了我的骨骼里。事后我才知道尖叫的是一个藏家少女,她不等一台汽车底盘下的篝火熄灭,就去捡拾柴禾。谁知她遇到了凶神,那个车的驾驶员是从另一个营垒解放过来的老兵,鬼晓得他那天不知何故满脸的不高兴,竟然朝着篝火猛踢一脚,燃着火星的木棒不偏不倚地蹦在了少女脸上。她又怕又痛扔下已经拾来的柴禾就惨叫着跑开了……
连长秦树刚绝不会允许这种横行霸道的兵,逍遥在他的连队。当天的早点名他声色俱厉地狠批了这个“解放兵”,撤了他的驾驶员资格,关了禁闭。我记得清楚,连长在批评那个兵时嘴里带着几个脏字。我丝毫不怪罪他,他平时从不发这么大的火,谁都知道他爱兵爱得深沉。
我一直没有看到那个少女。但是她的尖叫声犹如刀刃从高处落下割着我的心。一年后,我调到团政治处当见习干事,我专门写了一期“政工简报”,呼吁执勤的汽车部队主动搞好与少数民族的关系。青藏兵站部政治部转发了这期简报。至今我仍记得转发时编者按语中的一段话(大意):“西藏上层的少数反动头人,做梦都想把我们解放军和汉人赶出西藏。可怕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赶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