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 粮 山
|
腥。他唱了起来:“早晨来时雾沉沉,只见锣鼓不见人,双手拨开云和雾,遍山都是种田人……”他模仿着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他的娘的声音。他看眼前的这个胖女人的反应。有了一点反应,至少她在听,她并不总是那样让人跟着她的思路跑。他甚至看见她眯缝的眼张开时有一丁点湿润的反光,但是马上不见了。她说: “余金贵,你别指望我想起什么了,神农架的事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别耽误时间了,早点睡觉,明天赶去十堰的早班车。” 他的头下枕着五千块钱,像一块厚木板,可内乡没有了他的母亲。他拿着钱,就像拿着一块木板。他几乎流了一夜的泪。早上,他不辞而别,他拿着钱大大咧咧地去了一趟街上,他把钱汇到了神农架,他汇了四千五百元。他点着手中的钱,五十张,一张不少。他怎么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不费力不费神就点这么多钱呢?啊,他是卖了母亲。他说:“我卖了母亲。”他把钱递给营业员时,在心里说:“我卖了娘的钱。” 他在餐馆里点了一个菜,还点了一杯酒。刚开门营业的餐馆老板只好赶快升炉子,并且说:“一停(听)你就是湖北人,喜欢喝糟(早)酒。” 他到了十堰。他在街上遛达,他不想买回神农架的票。只有早晨一班车去神农架,他那时到十堰只有下午去房县的车了。他不去。他不想回去。他把钱寄给姐的,他没写什么话。让他们去猜。他可以结婚了。可他不想在那个望粮峡谷的村子里杀猪摆席炸鞭炮,他看着城市里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对那个望粮峡谷的矮矮瘦瘦小小的叫一旦的女孩有了些隔膜。她家还嫌弃我?她们有什么能耐嫌弃我?我就赌了这口气出来,我犯得着吗?我一出来就有钱了,只是心里不是滋味,不好受。他口袋里还有一些钱很暖荷包,他晚上住旅社时穿上了那个内乡女人给他的一套西服,真合身。我干吗不穿。她不认我,我不认她了。他穿了手感那么光滑的西服下楼,在门口有女人来搭讪问他要不要做业务。有一个、两个、三个,有许多,有漂亮的,不漂亮的,有丰满的。总归是漂亮加丰满。金贵是个天生聪明人,他知道“做业务”后面的隐语,忧郁的眼神也变得轻佻和流气了,他问:“多少钱?”有人说五十,有人说一百,有人说八十。他皆不理。路上被抢的阴影还未在心上散去,他怕陷阱,他已经有些乖了。他看着街上的霓虹灯,比雨前的石蛙还多的汽车,人流,他看了一会就回到了旅社。他坐在很昏暗的灯光下发呆。他没有睡意。后来才和衣躺了一会。天亮后,又发呆。 现在他的心里波澜不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装下,空了。这一趟把心掏空了?没有回忆,没有思念,没有感情。甚至没有家了。有了钱,没了家。 他不想回家。这真是奇怪。他在暗暗地想,我得做点什么。 他先是被一个职介所骗去了五十元,倒去倒来的也没能做成工作,他后来又想到一个武术学校学习,又想去学厨师。可是报名的钱又不够了,只好去打工,想挣点钱再说。他在一个汽车零件厂拆房子,拆了几天,因为住在工棚,他的那个旅行包被人翻来翻去,加之差一点从房顶上掉下来了,他便速速离开了。后来,总算找到了一个工厂,烧锅炉,比较正规,又安全,两三个人住一间房子,这不错,他就去烧锅炉了。 烧锅炉就是一车一车地拉煤,然后又一锹一锹地往炉子里送,再一车一车地出渣。这活儿跟用大背篓背粪去坡田差不多,还轻省一点,只干八个小时,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每餐不能吃肉至少可以吃到炒干子。还可以天天洗澡。哈哈,冬天天天洗澡。洗完澡,散架的身子又复原了,又成了原来的余金贵,还有余热可以发挥,还可以逛逛街,看看录像,甚至跑到大商场里去,跟那些穿得很高级的城里女人们站在一起,因为他也穿着他狠心的娘给买的西服,他不自卑地与她们站在一起,看这看那。他还在公园里看别人跳舞,练气功,玩剑,打腰鼓。 热气腾腾的城市! 他现在能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想给他娘写一封信了。他写道:娘,是我卖了您还是您卖了我?我感谢您的五千块钱。我想用它来发展小尾寒羊和波尔山羊,不过我不喜欢望粮山,跟您一样。我想做点生意,做什么呢?我过去当过老板,可惜失败了。也许您是对的,不要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样您才憋着一口气有了几个臭钱,这样就敢欺负并不认您过去的娃子了,您知道他们曾多么想念您。他写着写着又想流泪,后来把这封信揉了。他再跟一旦写信。他突然很想一旦,他开始把城里各种女人身上的优点加在一旦身上,特别是把从澡堂出来的女人身上的优点加在一旦身上。他想象一旦也可以这么湿漉漉着香喷喷的长发出来,半遮住自己被热水烫过的红扑扑的脸,或者拿一把梳子把头发梳到后头去露出丰满、光洁的额角;也可以翘着乳和翘着屁股直噔噔地走出来,好像要给男人去睡的样子。他想,一旦就是这么个女人。他写道:一旦,来吧,到我这里来吧,离开那个寒冷、荒凉、不近情理的地方,你若是看了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想回去了。那是一个遍地虚妄,神经错乱的地方。他还写道:一旦,我爱你,吻你! 写完信,他才感到,他真的很轻松。 锅炉房有三个人,头儿是老树,另一个是小午,老树是个什么人的亲戚,也是乡下人,因为时间久了,也能别一点十堰腔了。老树有五十来岁,身板长得很端直,但脸相不好看,獐头鼠脑,没有下巴,眼眶突出。小午是从竹山县来的,老树叫他红魔司令,因为他染了头发,红的。有时候被煤灰盖了,抖一抖,又抖出红色来,很好看。老树对金贵说:管好气压,管好进水阀和气阀,管好分气缸。老树说,你记死,气包上的压力不能超过四。这机器是十个(气压)的,可这炉子有十八年了,只能升到四个,分气缸那儿也是四个,一个四个,两个四个,三个四个,四个四个,五个四个……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澡堂、宿舍一栋、二栋、三栋、四栋,科干楼、局干楼、休干楼、招待所、食堂、办公A栋、B栋、剧场、实验室、研究所……超过四个,咱们就炸到天上去了。不到四个也不行,热水不热,洗澡的要骂娘。 小午很热情地教金贵干,干了几天,金贵就能干了。他有一股子冲动,学习新事物的冲动,好像还有一股子激动,想了想,有四千五百块钱往家里去了,后方有保障了,学这个玩艺,只是好玩的事儿,钱不钱的无所 <<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陈应松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望 粮 山详细资料
|
上一篇文章: 向生活学习 |
下一篇文章: 沉 下 去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