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曾为一只掏到的鸟蛋牵肠挂肚——想孵化出一只鸟来,结果数天后成了一枚臭蛋。而现在我除了炸弹和地对空导弹没有外,什么蛋没有?来自河南西峡的恐龙蛋,比恐龙蛋更珍贵的神农架火山蛋,等等,都摆在我的博物架里,可现在这些蛋我却不为它们牵肠挂肚了,原因是:它们仅仅是一种摆设,不是我用幻想,用冒险得来的,它们几乎与我的生活未发生联系,没有过希望,那么也不存在过失望,除了掏几个银子去换来,再就没什么了,它们跟我那众多的明、清的坛坛罐罐的膺品一样,追求的是琳琅满目的虚荣心,仅此而已。我的内心深处并未拥有过它们——假如你祖传下一个瓦盆,你在贫寒的年代把它碰缺过一个角,假如是你的手痒,你把某一个盖子摔碎了还在大人面前反诬是一只猫的罪行,而且把破损的丢进了某一个河塘,并且拒不承认,那么你为一只不值钱的瓦盆的愧疚可能会持续一辈子。假如现在呢?那个青花碗,那个笔筒,多么珍贵的文物,某一天你擦拭它们,摔破了。破了也就破了,你不会心疼的,原因也同前面:它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器物,你真的并未拥有过它,它与你的家庭生活未有任何关系。 一个乡下的鳏夫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大嫂也会想入非非,说不定晚上会做一个美梦,想与她成家,与她生孩子。可是王昭君、杨贵妃这样的绝代佳人却为何不能进入他的梦境,不给他那种燥热的激动与辗转反侧?因为那不是他所能拥有的,何况皇帝(汉元帝)也并未拥有与昭君的一夜恩爱。这样的美女在后宫简直是太多了,多得他忙不过来。一个农夫假如你真正夺他所爱,他不跟你拼命才怪呢,可是皇帝未曾拥有她(和太多的女人),所以茹毛饮血的匈奴一说要,这皇帝也就慷慨地赠出去了,一点儿也不心疼。 现在联想到小说。小说呢?我承认我过去缺少生活,一本县志上的一句话,让我见了,就可以敷衍成一篇小说——上帝保佑我还有如此的能耐,用想像力来填补一句话以外的千百句话,把它们编圆,编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然而如今呢?数百万字的搜集来的神农架资料,千百个从猎人,从伐木工和采药人口中得来的故事,我拥有了这些,我感觉到想象力却突然失踪了。 大量的拥有并非是一件好事。你拥有辉煌,也同时拥有了疲惫的心身,你拥有淡泊,同时拥有了一生的清贫;拥有黑夜,可能是无数噩梦,拥有安宁,肯定会拥有忍气吞声;妓女拥有太多的脏病和衰容,醉鬼拥有永远走不完的摇摇晃晃的街巷;贪官拥有太多的金钱,可它拥有胆战心惊;大户拥有大把的股票,可他拥有神魂不宁。我常常在观察,那些很早上网,每天上网的人,我周围的同行们,他们究竟比我要聪明多少?我承认,现在是信息时代,是E时代,他们肯定比我拥有多得多的资讯,他们通晓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简直说天天知道,说地知一半,可是他们究竟拥有了哪些财富?他们的小说是因互联网而大有长进?观察的结果使我大失所望,那些上网的作家们,最后沦落到靠伊妹儿发一点小的随笔——不过增加了他们通讯的方便,而使他们失去了小说,他们的思想并不因此比我更深刻,笔触并不因此比我更灵动,他们拥有这世界的所有信息,他们肯定忽略了某一个村庄,某一个村里的人,某一件农具的质地和历史,某一条湮没在森林中的危险小路,某一头野兽,某一条河流在正午流动的声响。 我宁愿拥有远方的山,最原始的农村和耕作方式。最古老的故事、油灯甚至峡谷里漫长的黑暗。那是我激动的源泉,想象力的锋芒。 我知道,我的命如此。 (湖北省作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