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母亲 作者:陈应松
一
得知妈中风了,青香的腿一下子软了。来人说,妈的半边身子已不得动,那就是偏瘫。偏瘫,妈怎么办呢?她把儿子交给另一个老师——乌云堡小学就两个老师——急匆匆地赶往牛家坳。 回到坳子,大嫂告诉她,妈送到镇医院去了,说二哥和弟弟也都去了,青香又往镇上赶。大嫂说,妈那天早上还好好的,还上山割了一背篓猪草,傍晚还听见她的唤猪声,到了晚上大哥去妈那边看她,妈倒在厕所里,一身的屎尿,已不能言语,半边身子也麻了。大哥没文化,也不知何事,大嫂和在家的女儿杏儿也不知何事,以为只是摔了一跤,给妈冲红糖水喝,喝不下,也不吃。第二天恰好二哥从邻村过来找大哥有点事,看到妈这个样子,二哥因小时候过继给人家,读过书懂得一些,知道半身不遂是中风脑血栓,他们村就出过这种事,就说要赶快赶快到医院去溶栓——脑壳里被血拴住了,说听说过,溶了栓,把血管搞通了就行了,否则,就半边瘫痪。可上医院得要钱,二哥说手上有几百块钱,准备去买种羊的,先用了再说。大哥没钱,拿不出钱来,问妈还有没有钱。妈虽不会说话了,可心里明白,一听说钱,就摆手,就不让他们把她往医院拖。但是二哥坚持要去医院,又找了个人去给小弟把信,还真找来了,于是兄弟三个将妈抬去了镇上…… 到了镇上医院,青香看到妈正在打吊针,显然已经安静了。一问,却没有溶栓,推过一针,但没有用了。医院说,溶栓最佳时间只有六小时,即在发病后六小时溶栓,可以疏通,已过了三天,太晚了。六小时,青香一听六小时,从牛家坳空手走到镇上她也花去了八九个小时,还是一路小跑。也就是说,就算一发病知道要溶栓,且也有住院的钱,那也是枉然。牛家坳还不是最边远的村子,所以,山里人犯了这种病,只好由老天爷惩罚了。 可妈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听说城里人爱得这种病,当官的爱得这种病,劳动人民也能得这种病?二哥说妈的血压还奇高哩,抬来时低压一百三,高压两百四,医生说这么高的血压还不中风才鬼咧。说为什么平时不给她把血压控制住?几个儿子都面面相觑——谁知道妈有高血压啊,妈今年七十六进七十七了,从没进过医院,从没量过血压;村里人都是这样,没哪个量过血压,村里没有医生。 青香把所有的钱都带来了。那可是她与亮子这两个月的生活费,为找前夫索要儿子的生活费,已经被暴打过几次,她不想再作这种打算,自己与儿子紧巴巴过吧,可妈中风了。 大姐得信后也来了,背着一背篓香瓜,估计是权充钱的——确如此。大姐一来就大哭了一场,为妈也为自己,说妈呀你咋得这种病,这下可遭孽了,咋就这个苦命啊。妈,跟我一样呀,我对不起你,没带一分钱来,找人借也找不到,就搞了这些瓜匆匆赶来了。 大家就吃瓜,小弟青留找人赊了几个馍馍后,赊不到了,只好吃大姐的瓜。大姐见大家吃她的瓜,很高兴,破涕为笑,可还是满脸歉疚。 钱一下子就花完了,针打不了了,就征询医生的意见。医生觉得再榨不出他们多少油水来,干脆地说,那就办出院手续。不过医生说,虽不能完全恢复,如果有钱,在医院里还是可以恢复部分肢体功能和语言功能的,医学现在发展得很快,还是有一些药可以治的。 剩余的钱开了几瓶最便宜的维脑络通和硝酸甘油片,就出院了。 现在,妈是一个病人,这成了严峻的现实。过去妈是大家的纽带,兄弟姐妹一大帮,再加上媳妇女婿孙子外孙重孙,妈精神,能干,给大家带来的是团聚感和幸福感,可现在的妈突然变成废人了,成了一座山,压在五个子女的心头。 一路上气氛沉闷,只听得到滑竿压榨的吱呀声和脚板声。山风飕飕,人心森凉,大家都直觉得一阵阵冷。妈给绑在椅子上,一头麻白色的头发,像是睡着了,其实大约是冻僵了,盖着大哥的一件旧蓝大衣。青香把妈耷拉的手放进大衣中去,妈就像个死人,连哼一声也没了,一脸的灰暗。每个人的脸都灰暗,大家心里就像撒了一把灰。抬到半路,大哥终于开口说话了。青香感觉到在医院里大哥就想说的,好几次欲言又止。说出来就是祸,说出来就是得罪弟弟妹妹。他是老大,爹死得早,大家都几乎尊他如父。他也觉得是这样,长兄如父,长嫂也如妈,大哥大嫂待弟妹那可是好得没法说,妈和他住在一起(至少一个村),弟妹回来了,他再没有吃的,也少不了要打四个荷包蛋给大家吃的,多少年来这也是大嫂的规矩。过年过节就在他家,谁要他与妈在一起呢。妈住老屋——那还是几十年前妈带着几个孩子盖的,房子干打垒,后检过两次瓦,但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大哥自己做了另外三间,儿子搬出去了,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还没嫁出去的女儿。那患病女儿杏儿也很亲热人,住在她家怎么吃喝也不会让你有难受感的。可大哥说话了。大哥说,妈怎么办啊?猪我们可以代喂——妈每年喂两头猪,都是杀了给子女们过年过节回家吃的,两头也给大哥一头,表示她与大哥住一堆麻烦了他——但妈手脚不灵便了,吃啊喝啊更不消说下地干活了,田也只好我代着种,一亩三分地,平常也大多是我代着种的,但得人伺候她吃啊。 平常,大家对妈都是很好的,弟弟三十多岁了,还给妈焐脚;大姐再忙,也要每年回娘家来陪妈小住几天,拉呱拉呱;二哥虽是过继出去了,可他心孝得没说的,有钱就给妈,还给妈扯新衣裳穿,买这买那,这都是瞒着养父母和二嫂做的。可现在一个个都跟妈一样,失语了,不吭声了。 这时候妈就要解溲,大家把绑她的绳子解开,青香和弟弟青留要抱着她下地就近解,可妈竟要指着石头后边去解,还不要他们抱,要自己走。妈被搀扶着,后来竟不要他们搀扶了,不要弟弟,甩开他的手,表示自己能走。 就这样,子女们看着妈自己颤颤巍巍一步一瘸,走进了石崖背后。青香跟着,看着妈,妈自己扶着树,又扶着石壁,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子,发出很暴躁的声音。可是,妈站起来了,用一只手解裤子,系裤子,青香就想到,得给妈做几件橡皮筋裤子,鞋也应是橡皮筋的,一脚蹬的,方便些。 几个子女看着他们的妈逞能一样地走了过来,走向滑竿,又像喝醉了一般坐上去,又要人把她绑着。人好像活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种宽释和微笑。自然想到,这就是妈,妈这一辈子,从来就是一个能干的、争强好胜的女人,看来中风没有打倒她。二哥大声说:“兴许妈就会好的,妈怕过什么呀!” 是呀,妈怕过什么?妈很可能会好,手脚会恢复也说不定呢,妈是可以创造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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