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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粮 山

作 者:陈应松

 
 
 

  这年春上的天气骚怪,到了五月,山上的冰还没有融化的意思,麦子甭说成熟了,就是从冰原里露出几棵绿色的脑袋来也是难事。这一天,就听说一个从陕西来的采药人在山上放言,说他在望粮山上看到了天边有一片麦子。情况本来就让人十分紧张,这人又说出让人如此惧怕的话来,于是金贵的爹余大滚子顾不得年老体衰,挺身而出,率领十来个村人上得山去,捉住陕西来的采药人痛打了一顿,打断了他几根肋骨,赶出了望粮峡谷。余大滚子用他的鹰爪手指着西南方向,对十多个刚刚施过暴的乡亲说:“你们看好了,哪儿有什么鸡巴麦子?没有,是不是没有呀?”他启发他们说。那些人分明听见余大滚子的声音都变了,一双被冬日的火塘熏得如鸡屁眼的眼睛压根儿就没敢往自己手指的天边看。大家就只好顺驴下坡说:“没有没有,确实没有。”
  这事是不能说的。苟家老五在很早前说他望见了那片麦子,后来就失踪了,那一年,雷劈死了村里的两牛两人;王家屋场的一个二丫,割猪上山也说看见了那片麦子,焦黄焦黄的,还香气扑鼻呢,三天后人们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她,不知道被什么野物奸了(有说是大青猴),端坐在那儿,眼睛闪闪发光,下身流血,可惜已经死了。那一年,下黑雪,黑豆大一颗一颗的冰籽儿,把庄稼全糟蹋了;七十年代一个叫黄春的看见那片麦子后,拿着镰刀就出发了,几年以后回来,已是疯疯颠颠,挥舞着镰刀到处割人的头,后被乱棍打死。那一年最惨,泥石流一夜之间埋了七、八户人家。今年若有人说看见了那片麦子,我的天,还不知会出什么怪事儿呢!
  五月还不化冰,已经够邪乎了,陕西人被打跑后没几天,就是小满。这天晚上,一个惊天炸雷,天河就决口了,且是温暖的、滚烫发热的雨水,把山上的冰盔全部冲得七零八落,大块大块的冰碓儿从山顶上冲下来,推倒了房屋,砸死了牲畜,把凡是生长着的东西都踩碾了一遍,就连粗壮的柿子树也被一棵棵剐了皮。事情就这么来了。
  村里的人从冰块里爬出来,看着这个可怕的世界,就知道今年的日子又难了。陕西人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想讽刺一顿他们。麦子是“六月黄”和“泥麦”,很适合当地严重不足的光照和高寒,可是老天爷发了怒,再怎样的品种也没用。
  那个早晨金贵就被一群人呼唤着上山去砍树,因为公路不通了,林区的护林巡视员不能赶来。要抢在他们到来之前下手。一群灾后的村民睁着血红的眼睛,挥着斧头,向羊岩尖进发,那儿有几百亩原始芝麻栎林,棵棵是百年老树。金贵的姐夫王起山总是这种事情的头领,他过去在伐木队呆过。后来他染上了赌瘾,不靠盗伐国家的树木几乎无法支撑他时常瘪下去的口袋。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在村里却是一呼百应的英雄。王起山一张皱巴巴的筲箕脸,说话嘶声哑气,可他站在村头振臂一呼的时候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是亢奋的,连指甲壳都亢奋得一跳一跳。他对护林员们的行踪几乎有天生的灵眼,知道他们何时不在,似乎根本不需要去盯梢和观察,有时候蹲在茅厕里,一捋裤子就跑到了村头的大石头上大喊开了:“同志们,上呀,今日没人!”跟着他进山的老乡基本没有空手而归的,总能背上一两根砍好的门方下来,有时七根八根。但也有失误的时候,被赶得鸡飞狗跳的时候,那就要跳岩断脖子断胯了,也可能会罚个一百两百,或者关到乡派出所唐所长那里。但是成与不成,王起山都是村里的红人,大家夸他不吃独食,有了机会大家分享。如果他要谁赌,没有谁敢不跟他赌的,剥不下他的面子,他是大家的财神嘛。
  金贵跟在他的姐夫后头。他是被他爹余大滚子一脚踢下床来的,他爹说:“你这个混蛋,懒鬼,看老子不一斧头剁了你。”立马就有一把早已磨得闪闪发光的斧头粗暴地丢到了他面前,他睁开眼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被推拥进了泥泞中的盗伐队伍。
  寂静的刚遭受过凌洪蹂躏的山林还没喘过气来,迎头又被一顿斧头砍杀。木屑一块一块地在飞溅,树木一根一根地在呜咽。站立不住的、面相光鲜的“壮汉子们”一个个倒了,剩下的是些老弱病残的无用的灌木和虫眼树。山外的木材商人可以说是如蝇逐臭,也可以说是里应外合,金贵他们砍伐的树木,立马就被解成门方,一根根以现金交易,悄悄地背过荒无人迹的大山,到了四川那边,然后顺水路一溜影无踪。
  这天金贵只砍了二十块钱。第二天,看着天晴了,挂在墙上的一排腊肉都生出了几寸长的绿霉,他就背上了几刀腊肉,想去县城一趟,把它们卖掉。金贵步行出峡谷,再翻过一个山冈,到公路上搭了个班车,赶到县城想赶快卖掉这几刀腊肉。
  从地狱般被摧残的望粮峡谷到了县城,城里百无禁忌,欢乐祥和,街上一尘不染,人们行色匆匆。金贵赶紧脱掉他的棉袄,因为县城早已开始穿T恤和裙子了。如何有这么大的差距?他来不及细想,刚在菜市场门口的一个斜坡上放下背篓,就有一个戴大盖帽的递给他一张条子,说:“收两块钱。”“这是什么钱?”“工商管理费。”金贵本能地往口袋里掏,也许他根本没听清楚这是啥费,他就是这么个温顺的、甚至有点羞怯的山里娃子。还没掏出钱来(钱总是藏得很深很深),又甩过来一个人的另一张条子。“什么钱?”“城管费。”后面跟着卫生费一元、治安费一元、税费一元、检疫费一元。
  “我的天,我不卖了。”
  金贵只掏了一个两块,他不想再掏了,他背起背篓来就走。他昨天累死累活换回的二十元钱还被爹缴去了十元,他的口袋里估计也就是三、五块钱了。多乎哉?不多也。他想起了在初中念过的一篇课文中的一句话。他沮丧地、赌气地、怒气冲冲地往街上走,冲出了收费的包围圈。一个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制服的人跟着他,是一个收城管费的。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老子要你滚蛋,滚回你的村里去,你的妈的个老逼!”
  那个人怒发冲冠,果然帽子掉了,要过来打人的样子,手上还是那张撕掉了却没有换成钱的什么票。金贵撒开腿来就跑,同时抱着臃肿的棉衣。
  “多乎哉不多也,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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