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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粮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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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已经被几个人骗到别人家喝了半斤酒。那些人给他灌酒,王起山就指挥人去金贵家抬棺。等金贵爹得知棺材没了,赶到康保家,康保已经稳稳地睡在那棺里了。 金贵还没有足以对抗他那个恶姐夫的力量。他的姐呢?他的姐更惨。姐夫批判地继承了岳父余大滚子的打法,他创造性地发明了“下膀子”的新式酷刑。就是让其双膀脱臼,双膀喀嚓喀嚓地脱了臼,无论多烈的女人,也就缴械投降了。你若服了,不闹了,就给你上膀子,喀嚓喀嚓地就上上去了,然后,又是一个能洗衣,能做饭,能剁猪草喂牛的老婆。金贵的姐自第一次脱臼后,脱顺了,臼窝子与双膀上上下下已经是很随便的事了,你若不服,你告到村长那里,告到派出所去,那又怎样! 这一次,金贵决定告到派出所去,如果唐所长过问一下,兴许还能够要得回这口棺材的损失。但是,精神损失似乎是无法要回了,金贵看到他的爹遽然之间老去了,脸上皮吊吊的,蜡黄蜡黄,眼珠子像两颗生霉的核桃。要知道,这香柏棺材是他的命根子,所有的希望。他的晚年靠什么支撑,就是这口香气扑鼻的香柏棺材。 十年前的一天,那时候的余大滚子五十出头,正当壮年,可那时候就已经失掉了阳气,打不起精神了,使你根本想像不出他当年打老婆的威风。有一天他进山采药,遇到雷暴,躲进一个山洞。山洞中黑咕隆咚的,可异香阵阵,直撞他的鼻扇,好像有菩萨经过了一般。余大滚子其实明白这是过路人在此烧过香柏的香味,可是那一天特有的浓香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仿佛有神仙向他暗示,在深黑的岩洞里,告诉他:你必须睡在这样的香味里才是归宿。他忽然就想到了死。他才五十出头,他说,我得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了。人生还有什么想头呢,这就是想头。 于是他把十几把锄头交给了肩尚嫩弱的金贵,让他去麦田里薅草去,他背着一把斧头,一块好磨刀石,一口袋火烧粑粑,一头钻进了大山。金贵并不知道他的爹是去干什么的,有一阵子,他还以为爹是去找妈呢。对生活他不担心,姐姐还在身边,而地里的活,得中断了学业干。他开始认识那十几把锄头了。一共有十一把,有象牙形的羊角锄,有蛇头形的扁锄,有大薅锄、小薅锄、大挖锄、小挖锄、耙子锄、抓锄,还有别在腰里的手锄。它们的柄金贵和他的爹都煞费苦心配置:枸骨过冬青安在羊角锄上,老榉子木安在挖锄上,土榔木配大薅锄,腊子木配中锄、苦楝配耙子锄。这些精心挑选的锄柄儿,粗细适中,无瘢无疖,无虫眼,经过汗水与唾液加上手心年复一年的打磨后,像上了火漆一样的,发出一种浑圆的、深沉的、藏而不露的光来,加上锄板全是好钢火,一把把锄头在一堆黯淡的、各种质地的农具中散发出卓尔不群的、矜持的气质来。它们依次挂在一根很结实并香馥的还香木上。金贵走近它们逐一使用后,发现劳动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尤其是薅草,它如此单调,漫长,无尽无头的田垅似乎全是茂盛的杂草,而麦苗不值一谈,这世界哪有麦苗的生存空间呀,为什么需要保护的总是十分弱小,而除掉的却又无比强大。有些草,如回头青、野丁香甚至野草莓,你前头一锄锄了,回过头来一看,又蹿出来了,过了两天,锄掉的野草莓又会挂果。草不需肥料,它们强壮无匹,生机勃勃,以石头为肥,就像五九年啃棉籽饼长大的孩子。在这个神农架,人们的农活主要是薅草,只要丢下了种子,你也就开始了紧张的、持久的与杂草搏斗的历程。干薅干变,湿薅湿变,不薅不变;荒了头道不见面,荒了二道去一半;想喝苞谷酒,要薅鸦鹊口。说的全是在荒草中夺粮的经验。农谚也是一种祖先的提醒,死去的祖先以一种轻松的韵白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告诫你:过日子可别走神啊,去田里好好拾掇吧。 二十多天过去了,金贵的爹余大滚子从深山里回来了,他背回了两筒香柏木,还差了个农民帮他背了另外两根。在屋里打香柏棺材的那几天里,余大滚子的死鱼般的眼珠活了,在深山里熬得黄皮寡瘦的脸又出现了一种光彩,从未有见过的光彩,手脚有力了,沙哑的喉咙出现了深沉的共鸣音,随着棺材成形,屋里香柏砍出的香味刺激得他一天打几十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我的个妈也!他揩着鼻子,鼻子因为长时间处于痉挛中可能发酸,又牵动了泪腺,打一场喷嚏泪水巴挲的,可那是幸福的泪水! 十年里,每到农历的六月初六,他都要金贵跟他一起抬出那口棺材在太阳底下晒,那香柏木一经太阳就冒出一层油来,油也芳香。奇怪的是,在最初的亢奋之后,余大滚子活蹦乱跳的身子却慢慢起了变化,整个身躯像棺材一样臃肿,凝滞,脸上有了棺材的颜色,这种老态正一步一步地接近他每天凝视着的那个庞然大物,直到有一天被那个东西收走。 可是这一天还没有等来,他的女婿就将其输掉了。 乡派出所唐所长是一个长得像个螳螂的年轻人,可是他极有杀气,说一不二。那身让乡下人惧怕的制服助长了他说话的霸道。他把康保的老婆找来说:“这赌债不算数,哪个睡了棺哪个付钱,坐车还要付钱呢,睡棺不付钱?那么我问你,嫂子,康保若是输了你真跟王起山睡?你睡么?”康保的可怜的女人就摇头。 “这就对了,你不会跟王起山睡,因此赌债不算数。”因为是连夜赶来的,唐所长打了个深深的呵欠,露出久久不能闭合的喉咙,还打出了些眼泪。他抹了泪继续说:“遭了这么大的灾,你们不想办法补种,还赌博,还有闲心思赌博。再赌,我不罚王起山——罚你(指王起山)是在虱子身上剐皮;再与你赌的,我第一次罚一百,二次二百,三次三百,决不食言。”康保的女人和康保父亲说:那我们到哪儿找香柏去?唐所长说:“那我就管不着了,我哪知道香柏的出处,去偷呀,上山盗伐呀。听说你们已经盗伐了,等着打击吧。这一次我不抓人,王起山,我不抓你,我放你一马,下次,我再来,手铐、电警棍、皮带,一个都不能少。” 唐所长匆匆处理了这个事,到村长家吃了早饭,就离开了望粮峡谷,翻山走了。 这天本来是村长要大家都到四川那边挖独活苗,补栽独活。但没有一个人约金贵去。唐所长来的时候,那些参与盗伐的人一个个都躲起来了,他们在暗处看见是金贵把唐所长给带来的,虽然他们明知道金贵是为他爹那口寿木的事,但与派出所的人过份亲密,这等于是站到了全村的对立面。人们有理由相信金贵是个内奸,叛徒。 “他要出卖我们了。” “这小子不跟我们一条心。” “到时候我们合伙打死他。” 在去四川的山路上王起山依然前呼后拥,他与刚才在唐所长面前孙子似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说:“你们打死我小舅子时,我给你们放哨。” 望粮峡的风气看来很不正了,众人正在诅咒一个小小的年轻人,而这时候的金贵还一概不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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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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