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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粮 山

从山那边传来。这歌声是从石缝中间冲出来的,从地底下,从雾气弥漫的山腰。他看到云彩和旋转的树冠。他知道这又是一次幻听,跟他每次梦中听见的歌,在寒夜里北风吹拂的间隙听到的一样,是他母亲的歌,在很久以前。它已经不真实了,没有人的热气了,被时间慢慢改变着,成为一种山里游魂似的东西。但是,母亲却在执著歌唱,在他想或者不想的时候,这歌声总会出现。这歌声如今依然游荡在望粮山上。别人肯定是听不到的,只有他金贵才听得分明。
  他让歌声离开了现场。草就是草。他要让草就是,而不是什么别的,别的妖魔鬼怪。他要实在地流汗,朝手心里吐唾沫,一锄一锄地前进,薅出荞麦来。
  “锄头两只角,
  薅要过脚,
  吃的猪狗食,
  做的牛马活……”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唱的,歌声很浪,由远而近,很有几分自得其乐的醉意。
  金贵总算看到了从山坡上下来的唱歌人,他是小满。前面用一根藤子牵着他的妮子。
  “快活呀,你。”
  小满低头自顾哼唱,哪知道荒中有个金贵,一见到他,脸就变了。“我快活什么呀,我是穷快活。金贵,我对不住你。”
  “噢。”
  “我该死。”
  “别说了,说了也没用了。你把你妮子捆着是做什么?”
  “嘿嘿。”他拉着藤子,把他女儿护到了背后。
  “你像牵什么的。”
  “我就实话告诉你吧,金贵,我担心……你害她。”
  “你说什么啦!”
  “你恨我,我晓得的,我怕你把气发到她身上,趁她在山上割不注意,一把把她推到崖下去了。”
  “放你娘的屁!我跟你有仇,我推你女儿干什么!”
  “你断我的后啦。金贵,我媳妇这次又怀了,一定是个儿子,你可不要投毒呀。”
  “我投毒,我投毒害你媳妇?唉!”金贵拿起手上的那根榉子木锄柄就往膝盖上砸,想把它折断。他太冤屈了,他不知怎么出这个气。锄柄没折断,倒碰上了腿上没痊愈的枪伤,疼得他钻心。
  “小满你不是个东西。”
  “可村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我要报复你?”
  金贵一个人绝望至极地坐在田坡上,坐到夕阳隐去,群山成为了慢慢迷糊的黛青色的剪影。坐在山岚升起的寒冷中。他是如此地觉得浑身没有滋味,连炊烟和狗吠都唤不回他去;过去,人在愉悦的时候,真的是每一个毛孔都伸出一个舌头,品味着每一刻的日子和生活,连最简单的酸菜都是美的,舔着自己身上的盐晶儿也是美味。而现在,我是不是被这个不明不白的村庄抛弃了呢?
  在最后一抹西天像溪流一样的红云里,他恍恍惚惚看到了一片麦子,是麦子的景色。他不愿那么想,是麦子,可有什么东西在他后面强迫着暗示他,是一片成熟的麦子。他拄着锄头站起来时,浑身冰凉的汗水贴着了衣服,小路被云烟湮没,而星星还没有出来,森林变成了山腹的黑暗。他忽然听见自己对自己说:“你看见了麦子。”另一个自己就走了,另一个自己在给他交待后,走进了山里。
  他拼命地摇头,在心里,眼神却惶然四顾,没有实处。
  最后的红光消失了。他在心里说:“我没有看见它们!”他在心里高喊。他要回去,回家去,他薅了一天的草,旧伤未愈,浑身疼痛。他从来就没想报复谁。“为什么要说报复呢?”他在田里薅着,为什么要说报复?
  真正想报复的是王起山,他的姐夫。这几天,风声小了,王起山又胆大了,对余大滚子家的报复当然得从余大滚子的女儿开始,那女的反正是他屋里的人,他的老婆,关了门楼,谁管得着。不就是输了一口棺材吗,把派出所的都叫来了,还以后不准他赌博,最恶毒的是罚他的赌友,那不断了他的赌路,只有到外村去赌,到四川去赌了,为赌一次博,要出村出省,好呀,金菊,你这婆娘,老子打不死你!
  王起山下女人的膀子前也还是要抓上女人的头发的,抓下一把头发来,抽几耳光,抽的全是骨头,这女人脸上没肉了,害一种望粮山女人共有的干瘦病,身上也没肉了,女人的骨头硌了他的手,更让他生气。
  “憨娃子,你爹打我呀!憨娃子,帮帮妈吧。”
  憨娃是他们的儿子,憨娃早死了,有一年照庄稼,被熊啃了。有一年王起山要赌博,就让十二岁的儿子憨娃去代班,憨娃就去了,晚上睡得太死,被熊啃吃了。后来金菊就再也没生育,身上没肉了,就像这坡田,一场水一洗,啥都不长了。她每在挨打时就喊她的儿子,死去的儿子。她喊谁呢?喊爹,爹不管,喊弟弟金贵,金贵怕这个凶姐夫。她只好喊她的儿子。喊她的儿子拳头就更加雨点般地上了身。
  “你不提憨娃还强些,别的女人,十个憨娃也生出来了!”王起山说。便下她的膀子,喀嚓一声,膀子垂下来了。
  “金贵,快给我上膀子!”
  金贵的姐冲进爹的屋来,像得了软骨病一样,两个膀子晃荡着。余大滚子插上门,就对金贵喊道:“把你姐箍住。”
  金贵就去箍姐,让她不能动弹。余大滚子拿起女儿的膀子,探着肩上的部位,很有经验似的,说了声:“金菊,忍着点。”喀的一声,把骨头接上去了。然后再接另一只。
  金菊的膀接好了,坐下来,缓过一口气,终于说:“王起山这王八日的怎还不死呀!”
  “瞎说。”余大滚子说,“他是你男人。”
  “天底下有他这样的男人?”金贵愤怒了,“他害我姐的命。”
  “他就是死期到了。”金菊抹着泪说。
  余大滚子却在火塘里找火点烟,余大滚子的情绪一点都没坏,都没激起来,仿佛被下膀子被打的不是他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在神农架,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媳妇却是自家的人,骂女儿可以,骂媳妇不可,因为媳妇是家里人。这是什么样的规矩。金贵对爹的无动于衷,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他爹每在女儿挨打时处于一种难堪的境地——他能管什么呢,他自己的老婆不是被他打跑的吗?
  “姐,告诉我,你是不是真想让王起山死?”金贵昂起头来,郑重地、声音宏亮地问他姐。
  “想。”他姐说。
  “那你提一把斧头,我提一把斧头,把他杀了。”
  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早操起了一把斧头,还把另一把斧头递给他姐。
  他姐在黑暗中接过了斧头。
  “都放下!”
  余大滚子大吼。他为自己及时制止了一场凶杀而满目肃穆,像一个称职的长者。
  “他又没把咱家的人打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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