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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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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作声的杏儿在暗中拉了一把她妈的衣角,可大嫂没理,倒是把衣服拉了回来,还瞪了杏儿一眼。 这时猪圈里的猪也叫了。大哥说:“就妈这两头猪,每天要打三背篓猪草,我不在家,都饿得皮包骨头了,把猪栏都啃了。” 大嫂接过话头数落大哥说:“我没给它们吃么?都是你割的草么?” 二哥说:“不要争了,再过年,我们带肉来。” 大哥说:“瞎说,过年未必没肉你们吃么!” 如果他们真正都不想要妈的话……青香就要果敢地做出决定了,她要亮出个姿态,还要说几句话。她就说: “妈就让她到我那儿我照顾一段时间。”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青香,投向只有一只眼善良亮着的青香。 “你是嫁出去的人哪!”大姐说。也是在说她自己的身份。 “妈又没有财产,哥哥弟弟又继承不了妈的财产,分什么男女,都是我们的妈,都是在她怀里抱大的,一样。妈这个样子,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去照扶一段时间,算我尽的一点孝心,以后等她死了我不留遗憾。” 大哥不干。大哥真心诚意地说: “青香不行。你那儿养不了。” “以为我养不活妈找你们要钱啊?” “不是,你又忙,你那儿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哪叫学校,就像个破庙,再说,你也可怜,太难了。”大哥说。 “那就我吧,”弟弟青留说,“到我那儿去,给妈搭个棚子。” 二哥说:“你这个叫花子还养娘。”二哥对弟弟是心疼,也是不屑。 “算了吧,到我那儿去稳当些。”二哥说。 这时妈突然摆起手来,哼叫起来,拍打起床沿来——用那只稍微能动的手。 大家凑过去,研究妈的意思。这才发现,妈在听哩,妈全听见去了,妈又是摆头又是点头又是用手指指戳戳,后来他们终于弄明白妈的意思了:妈哪儿也不去,要死就死在这屋里,死在这老屋里。 “妈不想离开,她住惯了自己家,到别个屋里搞不好的,还是自己家里安逸、自在……” “可妈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了呀……” “还是放这儿我们来慢慢照看吧,咋办呢,你不适合,他不适合,妈也不愿走的。”大哥说,他没朝大嫂看。 青香知道,至少杏儿是不会反对的。大哥这么冷静,可大哥是个暴躁的人,不暴躁不会得高血压,若大嫂反对,他会给她发老火的。大嫂其实也是个好人,善良之辈。 “那我就一个月出一百,妈的药我包了。”青香说。 “我也得出一点钱。”二哥说。 “我没有钱,我一个月回来一个星期照看妈行不?”弟弟说,“还有给妈喝蛇血,我包了。” “我也是没得钱,我也抽些时间回来照看妈。”大姐说。 “算了算了,不要你们的钱。几十年都是我照顾妈的,你们只是逢年过节回来走一遭。几十年都熬过来了,老大当缠绊了,么法呢。” 大嫂走了。 大哥立马止了话。一会,大哥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各有各的家,各忙各的去吧,我说了,有我一口,有妈一口,会好好待妈的,你们不要管,杏儿也会好好待她婆婆(奶奶)的。”他去用眼光征求杏儿的意见,杏儿在那儿点头。 大哥是往外吐痰去的,大哥点着烟,跨出去却突然哭喊起来: “妈呀,你跟我的命一样,咋是这么苦哇!都是个苦命呀!……” 他这一哭一走,其他人都惊呆了,问杏儿:“你爸是咋的啦?” 杏儿说:“你们别往心里去,晓得触动了他哪些伤心事。爸的心肠蛮软的,婆婆这么躺在床上,都伤心。”杏儿说到这里,也喉咙发硬,眼圈就红了。 “那会让你辛苦啊。”青香拉着杏儿的手说。 “没事的。”杏儿低着头说,拿手去揩眼睑。 先是大姐说家里有事,走了。接着弟弟走了。二哥说,他回去了会马上来的。留下青香在这里,可想着学校,想着那些住宿的老山里的学生娃子们,想着儿子亮子。但妈的疼痛还没消,还时不时清汪鬼叫。给她吃药,按摩。还要端屎端尿。坛子里没米了,菜地里没菜了。过去,妈自己种苞谷,收苞谷,种洋芋,收洋芋;自己擂苞谷,自己磨面,自己种菜。现在,粮食要吃大哥的(大哥拿来了一些),有时就端来面和糁子给妈吃;菜也要吃别人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子女们承担了,村里不管,乡里不管。过去搞公社的时候,妈可是学大寨的标兵,优秀社员,还得过一些奖励的。现在单干了,承包了谁都不理她的闲。收款的还找上门来了。 村长找上门来,见妈躺在床上,问好了些么,跟会计一起来的,就叫来大哥说:现在虽然税不交了,村里的事乡里的事,还不是大伙办,全靠国家也不行——这修路的集资款你妈还得交啊。 大哥一听就火冒万丈,说: “她快死了,又没找你们的麻烦,她还交什么!” 青香也恼火,说:“我妈不能走路了也交修路费?这是哪家的王法?” “乡里头规定,按人头交。” “那死了交不交?”大哥问。 “死了就不交了。活一天交一天。九十岁一百岁也得交,谁叫她是村民呢。”会计说。 会计是个不讲情面的家伙,有点酒鬼风范,一只鼻子通红,上面全是坑坑凹凹,两只野猪眼,一对狼耳朵。 “她瘫痪在床啊!”大哥说,“她快死了,等于死了。” “可还是没死。”会计说。 “青海哥,”村长拍着大哥道,“到了时间,乡里只找我们结账,说是领导不力,希望大家配合一下,不然扣我们的工资,唉,都是本家亲戚,哪个为难哪个,希望理解,理解,青香妹也在这里,是国家干部,老师,对政策是比我们还清楚……” 青香说:“村长,那不还是三提五统?” 村长说:“没有了,没有了,早就没有了,你妈不是最后一年没交吗,还不是没哪个追了。” 青香说:“就是五统中的公路养护费,一样啊!” 村长说:“不一样,不一样,哪一样呢。这不是公路,是我们乡通往外面的致富路,光明路,幸福路……”“就不能免吗?” 会计说:“除非是烈属,残废军人,老红军,老革命,退休干部……” “就没有老农民?就没有像我妈这样得了重病的老人?” “人家只讲那是给国家作过贡献的人……” “农民就没有给国家作贡献?一到老了就像棵烂白菜帮子扔了。扔了也好呀,还不想扔,还想抓住榨出二两油来!”青香气愤得不行,话像崩豆一样地往外喷。 “牛老师可不能这么说,牛老师,我们哪想榨牛妈的油!” “这钱是上交的,乡里定的,这不是我们的事,是乡里县里领导的事……” 最后说缓交,缓交,因为村长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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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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