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花水母1:陈启文
|
画面,大娘几乎讲了一辈子。当时她就在灶屋里烧火,她被烟迷了眼了,她使劲地揉着眼睛时,和那个伤兵对视了一下,在这匆匆的相对一瞥中,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她丈夫。然而她却在那一刻傻掉了。等她追出去时,在一大片涌动的土黄色军服中,她再也找不到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了。她没气力喊叫,只把所有的力气用来追赶,然而那支看上去走得很慢的队伍,其实走得很快,她一辈子都没有搞清楚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一下消失了。 那时还很年轻的她,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就像独自一人坐在天尽头。那滔滔不绝地流淌着的河水,漫漫地涌上来,把她的满头黑发,都漂了起来。那是真的。那一天她也真的想死。可当她隐没在河流有力的怀抱里时,突然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很多人都是在临死的那一刻才明白的。只不过,有的人在明白的一刹那上了岸,而有的人却来不及了。从某种意义说,我二娘在投水的那一天实际上就死了,那个一身泥一身水地爬到岸上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大娘。 但这并非我大娘心甘情愿的,在她从我二娘变成大娘之间,还有一段插曲,叶四海从队伍上回来了,他是和我大伯一起抽壮丁抽走的,后来又和我二伯同在一个国民党的连队上打仗,二伯阵亡了,叶四海被解放军俘虏,改编成了志愿军,开赴朝鲜前线,打了几年仗,回来了,成了英雄,先干大队里的民兵连长,后来又干生产队长,他要没当这个英雄,谷花洲这个队长没他当的,当了也压不住阵脚。这谷花洲一多半人是我们老陈家的,一个老树蔸发下来的,他姓叶的,一个寒门小姓,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可人家成了英雄了,有了大靠山,连我爹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见他也跟看见了鬼似的。 叶四海捎来了我二伯的死讯,在我二娘最伤心的时候,他每天来看我二娘,说些安慰体己的话。我二娘后来不哭了,抬起头来,出神地看叶四海,直到眼睛模糊了。她这样看,仿佛能从叶四海的背后,看见我二伯。我狡猾的祖父渐渐感到不对头了,他老大还没成亲呢,这个勤快贤慧的老二媳妇,肥水咋能落外人田?一不做二不休,我二娘当晚就被几个强壮的妇人抬进了大伯房里。二娘开始也挣扎过,也解了裤带上吊,也拿了剪刀要捅自己的心窝子,但到最后,她却主动爬到了我大伯像猪窝一样的床上,她是真的想通了,搂着一个活人总比搂着一个梦要实在。 这事让叶四海恨了我大伯一生,他在水利工地上把我大伯往死里打,难免也夹带着一股私愤,而我大伯喝下去的那盆猪血,也成了他抓住的一个话柄,叶四海张口闭口说,以为我是国民党,那么好哄?而我大伯在喝得烂醉如泥时也十分懊悔那次狡猾地当了逃兵,一盆猪血让他错过了一场战争,也断送了他可能成为英雄的前程。 他后来成了谷花洲臭名昭著的酒鬼,一喝就醉。酒是水边男人往命里灌的东西。出门就是水,湿气重,没酒烧着不行。但像他那样凶猛地喝,就是酒痨了。酒摧毁了他生命的一半,后来在水利工地上,那难以沉受的苦役又摧毁了他生命的另一半。在他成为一张空壳后,仍然每天用他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捧着酒葫芦,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喝一口酒就一口草药,这使他身上交织着一股烧酒与草药的刺鼻味道,他的骨髓里也许就被这种奇怪的苦甜液汁浸透了,走路时,时常会有野蜂子追上来,落在他头上和肩上。 他时常会在大白天迷失方向。 明明是朝家里走,他有时会越走越远。有时一走两三天才回来,站在门口,手里拄一讨米棍子,用异样的神色上上下下地看。这回没走错门吧?大娘听见狗吠,走出来,赶开门口的狗,一盆冷水浇过去。大伯只觉得眼前一亮,立马清醒了。 大娘问,醒了。 大伯说,我找了几天,就找你这盆水呢。 就这么个酒鬼,让你恨都恨不起来。这还是好的,虽然摸不着门,好歹还能走动。有时候根本就不能走了,走不了几步眼前一黑,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我大娘也懒得去找,习惯了。被人看见了,人们就会把他抬回去。 大娘好像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一下大伯,大伯好像也一辈子没改变过他嗜酒如命的习惯,他吐出的每一口唾沫里都充满了酒液。每次喝醉了,就倒在一个柴垛边上呼呼大睡,脑袋四周挤满了野狗,争抢他呕吐出来的秽物。这时大娘就会喊几个人来,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把他抬到家里去。半夜里听见衣柜门嘎吱作响,是他起来了,他打开柜门,以为找到了茅厕,把所有的尿都撒在了衣柜里。我大娘守着这样一个酒鬼生活了半辈子,还活得十分快乐。每天都能看见她在河边上洗我大伯撒过尿或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大娘挥舞着棒槌,笑声不断,仿佛人就该这样活着似的。
上一页 [1] [2] [3] [4] [5] [6]
|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陈启文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桃花水母1:陈启文详细资料
|
上一篇文章: 《河床》:属于生命的最深刻体验 |
下一篇文章: 桃花水母2:陈启文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