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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水母1: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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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亲爹亲娘了!他叹着气,手中的筷子不知怎么就掉了一根在地上。 大伯还是不吭声,只闷头喝酒,闷闷地咳嗽一两声。我爹又把目光移向大娘,那眼神几乎是哀求了,嫂,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啊,怎么说春仔也是你们的血亲啊,可比外人强哩,可不像火狗那狗日的,你们把他养得人长树大了,到头来还是跑了…… 这回,大娘也把头偏到一边去了,她瞅着那倒了一半的院子愣了会儿,就走了。很快我就听见栏里的猪在叫。等我们吃完饭了,大娘已把猪和鸡都喂过了,夹了几筷子我们吃剩下的菜,坐到灶门口吃,朦胧的火光使大娘看起来更像一个淡淡的影子。我又走到灶屋里去了。但这一次大娘对我很冷淡。我站了一会儿,听见后边有喘息声,父亲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大娘并不回头,却晓得我和父亲都站在她身后。大娘叹了口气说,老五兄弟啊,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带这个孩子,是怕负不起这个责任啊,这谷花洲大河大水的,你该知道,一不留神就…… 那后半句话,大娘可能是觉得不太吉利,滑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爹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出什么恰当的话来,却突然说,就是死了他也是你们的儿子呢,我不管哩,不管哩! 我爹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砰地一响,大伯不知把什么东西摔碎了。他在猪栏里骂猪,畜牲,白养着你哪,养条狗还会看家护院哪!大伯破口大骂,大娘吓得不敢说话。我爹尴尬一阵,心里好像愧得慌。又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低着头牵了我的手说,春仔,咱们走。 我被父亲拉扯到门口,大伯还站在那破院里犯倔,刚才他把那猪食盆给摔了。我没看见猪在哪里。天已经全黑了,刚走出小土院,一阵狂风扫过雪野,飞舞的雪花迎面扑来,我什么也看不清。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那样恐怖,我转过身,朝小土院里那一点儿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大娘忽然又追了出来,春仔,春仔,你莫走…… 就这样,我留在了这座磨坊边的小土院里,成了大伯和大娘过继的儿子。我爹走后,大娘把我抱到膝头上,解开她的对襟老棉袄,给我把那个大雪纷飞的严冬挡在了外面。乡下女人的胸口真热啊,像揣着一个小火盆似的。我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我困了。睡梦中,听见一个女人在抽抽搭搭。 二 雪化了之后,水腥味开始在谷花洲四处弥漫,白气缭缭绕绕,看上去很不真实,仿佛某种飘然而至的梦境。 按说,谷花洲实在是个好地方啊,这里早先是长江和云梦泽的交汇处,后来泥沙淤积,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只剩得了一条尾巴,挂在长江上。江与湖之间,形成了一小片三角洲,从我曾祖父那辈开始,历经世代开垦,早已是名副其实的谷花洲了。洲上的土地是极肥沃的,水稻,棉花,大麦,小麦,黑荞麦,黄豆,豌豆,花生,种什么都肯长。可这样一个地方,竟也饿死了那么多人。在我之前,大伯大娘也曾收养了一个儿子,叫火狗,他亲爹亲娘都是饿死的。那时他正在县高中念书,还不知道亲爹亲娘饿死了,回到家里来背米时,揭开米箱子,就看见了他爹娘,两具干尸躺在箱子底下,也不知死了多久了。他们家就在我大伯家隔壁,大伯大娘那会儿刚从水利工地上撤回来,分回来了一袋口粮。我大娘看见那饿得只剩了一口气的火狗,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那小半袋口粮拎到了他手边。倒是火狗迟疑起来,拎着米袋进了我大娘家,想倒一些出来,我大娘使劲地把米箱盖捂住了。 这袋米救了火狗的命。自这之后大娘还经常去县城给他送米,送钱,一直送到他念完高中,上了大学。他后来放了寒假回来,把我大娘的米箱盖一揭,才知道我大伯大娘吃的是什么,只看了一眼他就跪下了。一堆的杨树皮渣子。我大娘光着腚,趴在空空的灶门口,她已经饿得没力气穿衣服了,也没力气把原本穿在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天了,那衣服一片片地从身上掉下来,像是烧过的灰烬。而我大伯那会儿就蹲在米箱边,一声声地惨叫着,使劲地拉,他肚子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拉了,可越饿越想拉,拉出来的是自己的小半截肠子…… 火狗眼泪汪汪地喊,爹啊,娘啊,你们就是我亲爹亲娘啊,从今天起我把你们认下了,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要报答你们,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他用拳头塞住眼窝,极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火狗考上大学之后,第一志愿就是填的水利工程系。毕业之后他又主动请求分回家乡,从江堤管理委员会的技术员干起,一直干到县水利局副局长。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谷花洲正处在荆江的要害之处,洪水溃堤是这一带世代的隐患。水边上的人苦啊,夏要防洪抢险,冬要兴修水利。 每次大娘牵着我上了河坝,总要朝大坝左右两头看看,说,这都是你火狗大哥做的好事哩,垸里好多年没遭水灾了,就是这大坝的功劳哩。河坝很高,蜿蜒逶迤如万里长城,一眼看不到尽头。临江的那一面,铺着块石,一色的虎皮石,被早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看上去很辉煌。我看见大娘笑了,可又觉得她的微笑里似乎隐藏着深深的悲伤。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道大坝成就了我那火狗大哥的辉煌,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局长,也把我大伯一辈子给毁了。火狗干大坝工程指挥长时,我大伯也被征调到了工地上。他又瘦又小,本以为自己的过继儿子干上了指挥长,可派个轻松点儿的活给他,比如说去收收土方,记记工分。这只是火狗一句话的事。他没想到自己却派上了最重的活,和最壮的劳力一起去抬石头。他便上指挥部去找他的过继儿子了。他的过继儿子眼瞅着一面巨幅的施工蓝图,手里夹着一支红蓝铅笔,正对几个围在身边的人指指点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瞟大伯一眼。也可能是我火狗大哥太聚精会神了。血气方刚的他,心里那时充满了一种迎战的紧迫和激情。除了自己亲手描绘出来的蓝图,他不可能再看到别的。 我大伯知趣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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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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