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纪念馆
张居正
张居正葬父后,母亲赵氏被接到北京奉养。张居正死时,赵氏已是八旬高龄,和儿子的灵柩一起回到江陵老家。母亲送走儿子已经够悲伤的了,更悲伤的是接踵而来的灾难。大功臣的儿子转眼变成大奸臣,家产被籍没,孙子被逼死,真真是寿则多辱。
赵氏当年进京时可风光了,因为张居正被皇帝数次催促,先行火速进京履职,赵氏随后慢悠悠地走水路。对首相的老妈沿途的官员巴结唯恐不及。到了河南,快过黄河时,从没出过远门的赵氏对婢女说了一句:如此大河,过河会不会很害怕。这话被传出去了,有人告诉老太太,过黄河还早着呢?到那时再向您禀报。等快到北京时,老夫人又问了一句啥时候过黄河。随行的告诉她早就过了。原来河南地方官将船相连搭成浮桥,勾连南北,浮桥上覆盖着黄土,插着杨柳。老太太的船从浮桥旁经过,毫无知觉,还以为沿着一个小湖的岸边行进。等坐船到了潞河,进入通县地面,要下船走旱路了。正值大中午,天气很热。通县的知县张伦招待老太太,就摆了些绿豆粥、蔬菜、蕨笋,给护送的奴仆差役们则供应大鱼大肉。他知道一路上太夫人每天都被地方官用鱼肉招待,早就吃腻了,于是奉应解渴、清爽的饮食给老太太。老太太大为高兴,进了北京给儿子张居正说:“一路烦热,到了通州一憩,才有如游清凉国。”拍好老妈的马屁比拍儿子本人还管用,第二天张居正就提拔张伦为户部员外郎,分管仓库和粮食储备,这可是大美差哟。这个通州地方官,举人都没考上,是拔贡。——一些资格老有名望的秀才,选拔到国子监称“贡士”,贡士也可能被选出来做县官,但概率太小了。
高寿的老太太哪想到人生的暮年要目睹家族这样大的变故。
就在大家都攻击张居正时,从东北移封到湖北江陵、已被废黜的辽王王妃进京告状,说当年查抄辽王府,数以万计的财宝,都给张居正拿去了。这辽王自小就和张居正认识,两人有扯不清的恩恩怨怨。此人袭了王位后,放纵骄横被地方官告了状,废王爵抄家,那还是万历帝老爸隆庆在位时的事情,首辅是高拱,内阁的决定权不在张居正那里,但张居正在旁边煽风点火倒有可能。现在账都算到张家头上,而且说辽王府财宝都进了张家,爱财如命的皇帝心动了,派刑部右侍郎丘 去江陵抄家,按明律,抄家只有三大罪:谋反、叛逆和奸党,显然居正都够不上。几位内阁大僚此时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胸怀——也许他们也有兔死狐悲的感觉。首辅申时行关照丘侍郎“圣德好生”,次辅许国也表达同样的意思。后来也入阁的于慎行,在张居正当权时得罪了首相。刘台被罢黜时,大家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于独自去看刘台,张居正知道后很不高兴。居正“夺情”,他表示反对。张居正问他:我一向待你不薄,你怎么做呢?于慎行回答,这样做正是因为先生厚待我。随后他告病归乡,居正死后复出。现在他不但没落井下石,而且写信给丘侍郎求情:“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又江陵太夫人在堂,八十老母,累然诸子皆书生,不涉世事,籍没之后,必至落魄流离,可为酸楚。” 如此情理交融,但感动不了丘侍郎的铁石心肠。
世上总有一些靠整人、害人来邀功的酷吏,张家很不幸所碰到的丘侍郎就是这样一位,不是酷吏,估计皇帝也不会派他来完成这样的重大任务。这位丘侍郎是山东诸城人,康生的老乡。他曾经不讨张居正的欢心,现在解恨出气的机会来了。朝廷抄家的钦差来之前,那些原来巴结张家无所不用其极的知府、知县,现在争着立功,先去把张家的门封了,里面的人还没有走光,但也不能擅自出门。等十几天后丘侍郎来了,启开封条一看,已经饿死了十几位,好几位都是儿童。
抄出来的财宝没有达到期望值,于是就对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严刑拷打,认定他们事先转移了财产,拷问之下,只好乱咬一通,说有大量银两寄存在曾省吾、王篆几家,如此又可以抄曾、王两家了。——那时候国际交流不多,国际贸易不发达,天朝大国也就和臣服于自己的周边藩属国来往,否则的话以张居正的权力,生前把家中银两都存在外国银行,几个儿子也别考进士当大明朝的官,干脆都去国外留学,估计万历帝和丘侍郎一点办法都没有。引渡?只要不是藩属国,谁听他的。
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不堪凌辱,上吊自杀,二儿子懋修投井绝食被救过来。张敬修临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讲述了被抄家的全过程,惨状和父亲在世时的显赫对比太强烈了。书中道:“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草木,岂能堪此!”要死的人也不怕酷吏了,张敬修咒骂道:“丘侍郎,任巡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惨烈。”遗书最后对继自己父亲为首辅的张四维表达了怨怒:“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很明显张家认为幕后指使者是张四维,但有人认为抄家时张四维已经丁忧在家,怎么能遥控局势呢?他可没有张居正回江陵葬父时依然控制朝局的神通。张居正是张四维的恩人,居正和四维的亲舅舅、当过宣大总督后任兵部尚书、一手促成鞑靼俺达部落入贡受封的王崇古交情很深,所以张四维才能仕途顺利,壮年就入阁当了大学士。但张居正总把他当成晚辈和下属对待,他心里不舒服,有怨气是真的。张居正死后,又是他首先联合宫内太监,扳倒居正的政治同盟冯保,从而开启了清算张居正的大幕。也许因为这些张家把账算在张四维头上。其实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是当朝皇帝,可对皇帝哪敢公开表示怨恨?
张家长子自缢,饿死家人十余口的消息传到京城,舆论哗然。多数人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申时行给湖广巡抚写信,要求网开一面,丘侍郎的上级、刑部尚书,也就是那位被张居正重用治理黄河卓有成效的潘季驯看不下去,上疏皇帝说“治居正狱太急”,“至于奄奄待毙之老母,茕茕无倚之诸孤,行道之人皆为怜悯”。皇帝看后不高兴,善于窥察的御史李植马上弹劾潘,潘季驯被削职为民。但对众大臣的求情,皇帝总得给个面子,恩准给张家留空宅一所,田十顷养老太太,几个还活着的儿子都充军“烟瘴地面”,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对张居正所说“看护先生的子孙”。目睹如此骨肉惨状,老太太哪有勇气活下去?一年后赵氏在悲伤中死去。
办大案要案有功的丘侍郎回京后升任左侍郎,从副部长变成常务副部长,不久后又升任南京吏部尚书,寿终正寝,赐太子太保,酷吏的下场很不错。
【摘自《晚明七十年》十年砍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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