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气、骄气和流气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风俗,一方风俗造就一方人才。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三秦多剽悍勇猛的好汉,齐鲁多耿直刚烈的英雄,荆楚多磊落放达的人杰。张居正生在楚地,以楚地而自豪,他曾说:“楚地有长江、汉水,衡山、巫山,水势澎湃,高山巍峨,民性多有襟怀坦荡,豁达大度之气概。”又说:“在国家多难之秋,楚人能挺身而出。”在危机四伏的隆庆、万历之际,他疾呼:“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消除天下之患。”这是他对人才的呼唤,也是对自我的标榜。
张居正就是这样一个富有豪情壮志的政治家。他在登临赤壁时,极目楚天,激扬文字,一抒他的抱负和感慨:
登赤壁矶,观孙曹战处,慷慨悲歌,俯仰千古。北眺乌林,伤雄心之乍衂;东望夏口,羡瑜亮之逢时。遐想徘徊,不知逸气之横发也。继过岳阳,观洞庭,长涛巨浸,惊魂耀魄,诸方溟涬,一瞬皆空。
这首词大气磅礴,俯仰千古兴亡,使他悲喜交集,逸气横发,充满了壮士的豪情。他品评人物,别具慧眼,号称竹林七贤的魏晋名士嵇康、阮籍、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由于醉酒酣乐,放荡不羁,有违名教,常为世人所诟病,他却高度赞扬这七子“不随俗好恶”的品节:“今人非议七贤者,多观其沉湎酒色,恣意妄行,便说这有累名教,贻祸晋朝,此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庸人之见,实在不识良工的匠心独运。”
晚明的儒林、文苑,有一批狂放的学者士大夫,他们有的傲视权贵,愤世嫉俗;有的藐视道学,非圣非经;有的不拘格套,独抒性灵。他们张扬个性,崇尚“顶天立地丈夫身,不淫不屈不移真。”王阳明认为这是“狂者的胸次”,“信得此处,方是圣人的真血脉”。这股狂放的心态,类似魏晋的名士。张居正对竹林七贤的称赞,说明他也深受这一思潮的鼓荡。真正促使他缅怀七贤,忘情颂扬的是那七子不随波逐流、特立独行的风骨和强烈的自我意识。惺惺惜惺惺,正是有与竹林七贤相通的豪气,才有如此强烈的共鸣。
如果张居正也是一位骚人墨客,也许在明代又多了一位文人狂士。可是张居正不是竹林七贤,成书在万历四十年(公元 1612年)的《张太岳集·序》指出:张居正平生“不屑为文人”,他的所作所为“实亦非文人所能为”。在他与高拱共事内阁时,互相以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等一代名相为表率,谋求治国理政之道。他是名扬荆楚的才子,却不屑于做一文人,从少年时代就放眼天下,以肩负天下兴亡为己任,从政后许下“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诺言,称“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因此义无反顾地成了一名起衰振隳的宰相。
虽然在张居正内心深处,向往悠游豪放的生活情调,蕴藏了对竹林七贤的钦羡,但在现实中他却是一个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他魄力过人,也威严过人。他的儿子张敬修描述他:“遇事有执持”,“湛静沉默,声色不露”。自从出任首辅后,张居正更是老成持重,对客人往往不交一言,为人矜持,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但要发话,威势逼人。张居正给小皇帝讲课,神宗把《论语》中的“色勃如也”,误读成“色背如也”,张居正一声“应当读‘勃’!”使神宗顿然惊悚。他要一发话,能使“百僚皆惕息”,连大气也不敢出。主持内阁会议时,他气盖群臣;与客人交谈,不数语即行送客。对于同僚,他就是这样咄咄逼人,不屑一顾。
他凌厉的威力,是骄横、刚愎性格的反映。蒙汉和议成功,他恃功逞能,自命不凡,声称:“我不烦一士,不役一兵,坐而得之,此天赞我也。”“豪杰所见,自与凡人殊也。”他多次自比为辅佐商王的伊尹、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因此给同僚留下“骄抗,轻弃天下士”的印象。清代学者林潞认为,这是他自恃才高而溢于言表,重蹈韩信的覆辙;谈迁说这是犯了“威权震主”的大忌,因此贻祸于身后。
那么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冷面相对,威严不可一世之人吗?不!在他身上还有与骄气难以相容的流气,使人大出意外。他在受到刘台的弹劾后,当堂批驳刘台说:按军规,巡按不得报军功。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身为巡按,违制抢报军功,是臣请旨予以降职处分,刘台就已怀恨在心。傅应桢下狱,因为是他的同乡,由此猜疑更多,积怨愈深。刘台本是臣的门生,二百年来从没有门生弹劾师长的先例,臣只有一去以谢之。说罢,就伏地哭泣,要求辞职,神宗走下御座亲自拉他起来,“慰留再三,居正勉强同意,犹不出视事。”
一个威风凛凛的宰相竟然当众大哭,伏地不起,还闹得要辞职罢工,经皇帝再三慰留,也不听,最后用白纸黑字写了手敕,他才出来管事。对于一个并不严重的上疏,何至于这样的撒泼?类似的事还发生在夺情风波中,当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被处以廷杖时,王锡爵、申时行出面向张居正求情,这两人均是他的好友与同事,也是凭不一般的友谊进行调解。当他们说明来意后,张居正突地转身一拜说,你们这是要赶我走,我能怎么样,那就只有自刎了。
这在《明史纪事本末》中有生动的叙述: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联合上疏指控“居正忘亲贪位”,张居正大怒,欲以重处。马自强出面调解,张居正突然跪倒在地,一手抹须说:“公饶我,公饶我!”王锡爵以好友的身份再次相劝,张居正说:“皇帝已经发怒。”王锡爵说:“圣怒,也是为了你。”话还未说完,张居正突然屈膝于地,举手索刃作刎颈状说:“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王锡爵大惊失色,急忙退出。
又是抹须,又是跪倒,又作刎颈自杀状,为了这样一件小事,竟然闹得要自杀,活像一个无赖!这又岂是堂堂宰相所应有的行为?真是匪夷所思,无怪乎连与他共事已久的王锡爵也吓了一跳。张居正出身下级军士之家,自小心高气傲,在民间摸打滚爬,具有英勇无畏的军人气质,但那不甘于人下的心态,奋起急追的泼辣劲,一显峥嵘,便使得同僚手足无措。
一个饱读经书的才子,倜傥豪放的翰林,威震当朝的宰相,兼有泼皮样的身手,这些互不相容的多极表现,竟然浑然一体,这就是活生生的张居正。尽管他有进退徐疾、洞若观火的智慧,胸中藏兵、决胜千里的勇气,工于心计,深谙权术,但逃不脱这性格的自伤和伤人,他埋怨:“仆以孤直,不能随俗讨好于人,错当宰相,为众所忌。”殊不知,正是他缺乏这一自知之明,才加剧了身后的罹难。
这是真正的性格悲剧!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作者:刘志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