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媚

    那天，我们蜷缩在兰妮深圳家软软的沙发里。我对兰妮诉说压迫我五年的沉重。我爸爸得了癌症之后，所有的治疗方案都由我来决定。我当时充满信心，感觉怎么样也能让爸爸活两年。没想，不到一年，爸爸走了。之后的日子，一个念头怎样也驱赶不去：如果当时不这样而是那样，爸爸是不是不会走得那么快？懊悔自责，完全没法确定没法得到答案的无数种“如果”活似深不可测的井，几乎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 
　　兰妮说，癌症病人生不如死，多活一天多遭一天罪！ 
　　这话出自兰妮，我信。 　　 
　　1984年3月我到深圳。还没见到兰妮就听说了她的名字。因为我周围的人常拿我和兰妮比较，说我和她有些相像。见到兰妮，感觉其实我们并不相像。后来，我们都住在园岭100栋，她在五楼我在二楼。在深圳十几年，最好的朋友是兰妮。从认识她，她就身体不好，小脸苍白。那时候，我特别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年轻身体会不好。其实，尽管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得一场不大不小的病，面对兰妮，我还是无法体会她身体的遭遇。病痛是兰妮的生活常态，她就是这样，一直拖带着病痛的身体，微笑周到小心翼翼地面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 
　　但凡有走投无路的大事，我会想到找她。可是，面对她的痛苦，我完全无奈，眼睁睁看着她受罪煎熬。想起她，心就痛。 　　 
　　她写《旷野无人》我一直知道写得极难。读到写成的文字之后，我才知道，她的艰难是常人无论如何无法想象的。她说，她写出来的，只是她经历的十分之一。 
　　兰妮一直为她那还没写出来的十分之九焦虑，她想努力地写出来。我坚决地对她说，不写了！， 
　　她不能再写了。 
　　再写下去，我相信，那个句号一定是她生命的终结。那十分之九和这十分之一除了在程度上不同之外，在本质上有区别吗？为什么一定要伤到头狠到底最后彻底把自己毁掉？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还是为自己和为人们保留一些限度吧。相信人心的柔软。如果人一定只能在鲜血淋淋的残酷中看见，这个世界还有救吗？我们难道不会从有限度的疼痛中，体会丝丝缕缕的生命现实吗？ 　　 
　　真正的痛苦是无法被叙述的。这是上帝造人的秘密，人破译不了。否则，就不会有千百年来人类不懈写作的努力。就像死亡不能被真正描述一样，被描述的都不是真正的死亡，因为死亡不与我们同在，我们只能眼见死亡留下的躯壳。兰妮给我们开出的是一个通道，她的心意已经表明得非常充分了。对于世人，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地捧出自己，双手摊开。虽然兰妮没有充分表达她的病痛，但是，她充分表达了她的爱。因为出于爱，她把自己彻底地投入无边的黑暗……兰妮，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尽力了，够了。 　　 
　　生命痛到绝处，只有死。而兰妮不能死。不是没到绝处，而是她信守对上帝的承诺。如果没有这个承诺，她会坚决地离开。从活的挣扎中得到轻松的解脱。 
　　兰妮只能用文字戳挖着自己的心，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写。兰妮只能抽出自己的血，用刀割伤肉身……她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一种惨痛的自残中，得以保留。对于不会流泪流不出泪的兰妮，恐怕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人不能全部密闭似的被围困，再坚强的人也不能。我想，如果没有要将这一切告诉世人的念头，兰妮也活不到今天。　　 
　　我们要感谢兰妮，把一个郁忧症和癌症病人的经历公诸于众。同时，也把她的软弱混乱虚荣诚实地公诸于众。她把对于自己精神遗传秘密的追踪，对于自己成长的经历与现实处境对一个郁忧症病人形成的围困，竭尽心力地进行清理，认知。 
　　在这些文字里，我相遇的不是作家的兰妮，是一个重病缠身的女人，一个终于把自己打开的朋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着兰妮打开自己，她不像我们，轻易就能为自己找到一个释放的通道。没想到她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把自己撕扯得这么令人心碎……感谢主，终于一切都完成。又见蓝天！ 
　　兰妮出死入生，为世人做出美好的见证。 　　 
　　从某种意义上，我甚至有些羡慕兰妮。她已经捱过了最惨痛最煎熬的。还能有比这更坏的吗，在生命余下的日子里？从此，兰妮应该得到全部的解脱和释放。她不再是病痛和现实的囚徒，再经过的，一定是喜乐平安之路。 
　　前面的道路已经明朗，还怕什么？！ 
　　很为兰妮祝福和欣喜。从兰妮，我真正感知：生命是一次感恩的机会，是得祝福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