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走到哪里,常常会想起农场那块知青墓地:草青青、草深深,不知名的昆虫没完没了地叫着,叫得人心发痛。当年在农场读书时,曾听人说,每逢阴冷、漆黑的风雨夜,远远地能听到坟地里传来的笑声、歌声和哭声。 离开海南的十几年里,有个心愿始终折磨着我,时强时弱,时弱时强——回去,回农场去,在每一座知青墓碑前搁上一束花。 还愿的一天到了。 我们一行五人走在僻静的山路上,我边定边采着路旁的野花,不是没有想过送上一朵玫瑰,几枝茉莉,但这些花儿朵儿太娇艳了,娇艳得失去了进入那块墓地的资格。它们不知道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扎根是多么的艰准,它们没有尝过山风山雨扑打在身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儿,只有生长在苦难中的野花,才懂得抚慰一颗颗永远流浪着的灵魂。 记忆中的墓地,荒无人迹,虽是一片向阳坡地,然而终日阴风凄凄,齐胸高的茅草寒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有人窃窃私语,又像有人在抽泣,一座连一座的坟头触目惊心地拱立着,说不尽的压抑、冷寂。谁知这回到了墓地,发现座座坟头周围是碧绿的花生地,点点绿意,显示着蓬蓬勃勃的生命力。 与我同来扫墓的旧日同学为此感伤——不像话,自留地种到这儿来了。 然而,我喜欢这片碧绿的花生地。 黄泉下,不曾体验过生命全过程的人们默默注视着活着的人耕耘,播种。一颗颗饱满的种子探出了嫩嫩的芽儿,为这片上地带来生的快乐,一株株幼苗展着绿绿的叶儿,这片土地洋溢着青春的喜悦;一朵朵金黄色的花儿绽开了,预示着一个生命的金色时代即将来临,一丛丛果实悄悄成熟了,黄泉下的人们与活着的人分享着收获的欢欣。 我想起了一位早逝的少女。 有一阵子,在场部食堂附近的那口小井旁,我常注意一位十六七岁的潮汕姑娘。他们都说,潮汕的姑娘从小足不出户,手不离绣花针,特别的娇滴滴。我不明白,那么娇小的人儿,为啥总穿着一条厚硬的黑色长裤和一双笨重的长统水靴?我不明白,地那雪白清丽的脸上,为岁月如血,生命如雪啥永远疲惫不堪?我不明白, 她那双稚气未脱的眸子里,为啥不曾有过笑意?有人说,她是养猪班的,又有人说,她是种菜班的。她总是那么沉默。她默默地理顺吊桶的麻绳,默默地拄着扁担发愣,默默地挑着两大木桶水,佝着头急急忙忙地走。 不久,听说她住院了。过了些天,听说她得了癌,原来她有妇科病,半年多流血不止,可她不敢去看病,不敢告诉别人。她日复一日、老老实实地干着重体力活儿,在广阔天地里炼红心。 咽气前她说:“我……回家。” 可是,她没有回家。她在那块墓地里歇息着,没有穷尽的乡愁永远缠绕着她。 真想把第一束山花搁在她的坟前,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找不到她的墓。 我把一朵朵金盏银盘花轻轻搁在一座座石碑的碑顶上、金鱼的花蕊,雪白的花瓣,花儿静静地侧卧着,那样素雅,那样生动,那永远流浪着的灵魂此刻正歇息在花蕊中吗? 一棵细细的苦栋树苗苗,立在一座坟尖上,舒展着秀秀气气的枝叶,像把袖珍绿伞,遮挡着南国的骄阳。我认识躺在绿伞下的姑娘。 她姓张,广州知青,高挑个儿,头发扎成两把小毛刷,眼睛特别地亮,有时斜眼瞟人一眼,显得有点傲,又有点俏皮。她在中学读书时,就是游泳健将,标准的游泳运动员体型,集朝气、活力、开朗于一身。 夜。一个台风暴雨夜。天出奇的黑,出奇的冷,山洪包围她和伙伴们的住地。这是一个新建的连队,人员不满三十,除两位男同志外,都是些二十岁上下的娘子军,其中有一半人会游泳。 如果分头突围,可以大大减少损失。但他们是兵团战士,他们相信人定胜天,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他们激动地、慷慨地做出了悲壮的抉择——生,一起生;死,一起死。他们手挽着手,身贴着身,站在一块小高地上,年小体弱的围在最里层,面对冰冷没胸的洪水,他们含泪唱起了悲壮的《国际歌》。不幸上游水库决堤,洪峰骤然吞没了一切。 幸存者里,没有这位游泳健将。洪水退后,人们在一丛灌木中找到了她。她一只手僵硬地弯曲着,仍像在划水,身边紧挨着一位不会游泳的弱小姑娘。她到底没能把小伙伴带回人间。但她得到了安息。黄泉下,她的小伙伴向她诉说着崇敬之情,她给了伙伴们比生命更可宝贵的东西。 “假如,他们当初分头突围就好了。”活着的人常暗暗叹息。 是呵,假如……就……可是,我知道,他们不可能选择这个“假如”。也许,当时的兵团战土部不可能选择这个“假如” 。 如今的人们在那种情况下,会作何选择呢?我不知道。 我把一朵花搁在那棵苦栋树下。 我想唱支歌。唱支“南渡江啊水流长——,宝岛一派好风光……”唱支“银锄飞舞铁臂摇,我为革命种橡胶……” 我唱不出声。一想起那旋律,那歌词,我脑子里就乱了,分不清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全了。我想哇哇大哭,想疯狂的嚷嚷什么,想傻傻乎乎的咧嘴笑,想拥抱那山、那水,那骄阳,那大地,我弄不清我到底想干什么,我什么都想干。 摸着一座座石碑,我心里好疼好疼。当年,我十四五岁,他们只比我大几岁呵。 石碑上,刻着一个我熟悉的女孩子的名字,我没见过她,但她在那次洪水中遇难后,我看过她的遗像和日记本。她有张娃娃脸,短发浓密,文静内秀。然而,她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一爆发,我立刻就剃光头发,扛枪上前线,当一名真正的战士。” 在知青们尚未回城的那几年,这座坟前常有人送上一束塑料花,人们猜测姑娘生前心里有个秘密,但谁也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同伴告诉我,多年不见,去年一束神秘的塑料花又出现在这座坟墓前。 有人说,永恒的爱情是不存在的。也许,两个活着的人之间是难求永恒的。那么,生者与死者之间呢?送花的人如今一定是位模范丈夫,五好父亲,但他没有忘记,这儿埋葬着他在那个时代的恋人?他不会忘记那个时代,他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我在这座石碑顶上,搁了一颗野菜——瓜子菜,上面开着一朵淡淡的小黄花儿,很小,然而很可爱。 当年,知青们陆续回城,离开农场前,都要与这块墓地道别,十几年过去了,不管这些知青在哪块上地上落脚谋生,失意还是得意,都会在梦中泛起这块向阳坡地。 一位春风得意,仕途如锦的知青,他几乎与所有过去的同学农友都断了联系,但他年年计划着要找个机会回农场看看,他始终不曾忘记知青墓地。 一位从商的知青,为达到生意的目的,不在乎使用任何手段,但他每年去海南洽谈一次生意,每年回到农场,定的都是一个路线图:知青墓地——旧日的连队、宿舍——他割过的橡胶林带。 为什么人人都忘不了这块向阳坡地?为什么人人都想回农场看看?为什么同一个连队的知青每年要找个日子聚聚?为什么人们微笑着谈论过去的艰辛?为什么? 我默默地记着每一座石碑上刻的名字。我们拥有一个共同名字,叫“知青”。当年,他们是大哥哥、大姐姐。如今,我正向中年老年走去,我的额前已出现皱纹,将来人们会称我“小老太太”,而他们永远是小李、小张、小朱、小梁……他们永远年轻。 从海南回到广州,一位同场知青问:“去看过知青墓地吗?一定很荒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