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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一个丙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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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年我在中央党校上学，很少有机会参加文学活动。7月份是社会调研月，与几位同学出发去广东、浙江两省，中旬出发，月底归京，伴台风和炎热东奔西走，途中得知文井先生逝世的消息，继而又得知他遗体告别日在7月28日，于是在27日赶回北京，与老人家最后见了一面。
在文井先生的遗体前我深深鞠躬，禁不住悲从中来，一种近十年来汹涌在心底的悲怆感几乎在瞬间淹没了我，是的，十年短暂，十年又无比漫长，在这个十年间我送走了父亲和岳父；同时也送走了一批文学界师长辈的人物：冯牧、汪曾祺、艾青、唐达成、冰心、张光年、臧克家。他们都是我极其熟悉的前辈，我承受过他们思想的恩惠和事业的提携。而面前的文井先生，又是继上海陈伯吹之后我送走的第二位中国儿童文学界泰斗式人物，从精神脉络上，我跟他更贴近。
近十年来我极少写悼念性文字，缘于内心的脆弱，也出于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我怕一动笔就伤心，所以岳父和父亲去世我都没有动笔，这也是欣久（文井之女）屡次电话催促而我又屡次推脱的原因。“少年子弟江湖老”，经得多了，见得多了，脆弱的心出于自我保护而罩上了一层硬壳，伤心文字少写一些，于己于人都有益处，因为说到底大家都将走完各自的人生之旅，或迟或早，或平静或热闹而已。
于是无话。
文井先生我下功夫研究过，写过他的专访；与他相处，听他快乐而睿智的谈话，无疑是一种享受，我喜欢他的人生态度：从容、平和、智慧，宽容中有一丝机智；更喜欢他的文章：精练、老到，惜墨如金而又掩饰不住才华。文井先生爱香烟、美酒、咖啡，更爱小动物、大自然和人生，他经历过巨大的磨难和惨痛的人生，但却将快乐与阳光的一面显示给小读者，这正是文井了不起的地方。
另一位文坛前辈舒群跟我谈过一件延安往事，说这话时早在二十年前，为《文艺报》一篇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章，舒群先生邀我到虎坊桥宅中小叙，从《讲话》谈到延安人物，文井是其中之一，话题陡然转到“延安整风”时的“抢救运动”，舒群老人面容严峻起来，说你知道严文井为什么痛恨极“左”思潮吗？我说不知道。“文井带到延安的弟弟在‘抢救运动’中自杀了，是他内心永远的痛。”舒群缓缓地说道。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记忆。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更了解了文井先生，但我和他从未接触过这一个敏感的话题，“内心永远的痛”，的确如此。我还由此联系起《文艺报》老同事阎纲无意中讲的一件往事：“文革”中的向阳湖“五七”干校，揪出一批“五一六”分子，阎纲是其中之一，每天审讯，用高亮度的电灯泡照着，不让睡眠。当时他和文井住在一间大屋子里，一天深夜审讯归房，房间里很静寂，蚊帐遮蔽了每个人的梦境，当他路过文井的床头时，突然一只手伸出蚊帐，把几颗水果糖默默地塞给阎纲，这一刻，阎纲绝望的心顿时萌生出强烈的感激。
文井先生的《山寺暮》，显示出在成人文学领域的创作实力；他的评论文章老辣深刻，如对韩少功《爸爸爸》的“两崽”人物的分析，这时的严文井高屋建瓴，严密细致，显示出极深厚的理论功底，是那一时期的名篇。
而在儿童文学领域，他蹲下身子与儿童对话，分明是个慈爱的老爷爷，语言活泼幽默，笑话一个接着一个，又变成了另一个严文井。
能同时操两类文体写作，游走于成人与儿童世界之间，左右逢源而又游刃有余的作家，真的不是很多，严文井无疑是最杰出的一个。
文井睡眠时间与常人不同，夜里三点是他写作的黄金时间，下午一点相当于清晨七时，我曾问这是怎么回事？他答是当年在中宣部时被毛主席培养的，生物钟被领袖调整到如此同步，就证明了文井党性的一面。
想说的话太多，往事如烟，亦如雾，烟雾中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人显现出来，用带喉音的湖北普通话说道：“我就是一个丙崽。”
说完，他“嗬嗬”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老兔”严文井。补充一句，我们两个都属兔。（解放日报2006-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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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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