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敏走了。 他走的时候我因病住院,没能够去告别,但我知道子敏的性格,也知道他不会计较这些。以他一惯的随和、一惯的散淡,会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忙你的去吧。”子敏说这话时会无缘无故地脸红,无缘无故地羞涩,一口委婉低沉的豫西话,从喉底泻出,他仿佛生怕给别人添麻烦似的。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踏硝烟浴战火而来的老革命! 子敏却真的是一个老革命。他告诉过我,一次战斗中一颗子弹曾击中过他的气管,这肯定是一颗乏力的流弹,否则我想子敏就不会有机会向我讲述他的战斗故事了。还有一次,记得是十年前(1998年),我被外联部委派率一个诗人代表团赴台湾出席海峡两岸诗歌研讨会,邀请人是台湾著名诗人文晓村。我知道文晓村先生的一点经历:志愿军战俘。所以曾一度感到别扭,不太想完成这个任务。子敏平静地告诉我,文晓村是他八路军时的战友,还是他的同学,这委实让我大惊!一位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另一位是远在台湾的诗人,命运同他们二人开这么大的玩笑!出于对子敏的信任,也出于好奇,我去了台湾,自然也结识了文晓村和他的一群热情朴实的诗友。后来晓村专门出版了一册回忆录,讲朝鲜战场上弹尽粮绝昏迷后被俘的情景——文晓村和杨子敏,通过有声和无声的诗意,传递给我对那个年代、那些命运以及个体生命或脆弱或坚强的信息,如今他们二人已在九泉之下相聚,豫西方言依旧,青春岁月不再,留给我的则是无尽唏嘘。 我是1997年11月兼任《诗刊》主编的,子敏身为老主编,给予我极大的支持。他反复跟我说:“洪波,你让我消失!”话虽这般讲,但我忘不了在鲁迅文学奖评奖时身为评委会主任的子敏,是怎样面对一些蛮横的指责而独自承担的。他苦笑且无奈的背后,是顾全大局的一种情怀,是对我及《诗刊》班子的一种呵护,他用并不宽厚的甚至瘦弱的肩膀,扛住了本该倾泻到我们头上的一些非议的冰雹,而这在子敏则是一惯的作派。他经历的风雨太多,他明白怎样冷处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子敏是党性和人性兼具的好人! 我几乎是在进入中国作协的同时就认识了杨子敏,这应该是在三十年前。我们一起排队在食堂打饭,我记得他的《红石口》曾让我羡慕不止。“长篇小说,了不起。”我称赞道。子敏却不好意思起来,说是与人合写的,没啥!然后是拨乱反正的第四次“文代会”,之后子敏调任中宣部文艺局代局长,这期间我以《文艺报》记者的身份出席过子敏召集的会议,发现他毫无变化。再以后,子敏又回到作协任书记处书记兼秘书长。干了不到两年坚决要求去《诗刊》当主编,而且自子敏离任后,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的领导职数一直保存至今,秘书长却消失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子敏结束了某种似是而非的工作状态,他重新回到自己衷心喜爱的文学事业里。补充一句,子敏的散文诗写得机敏灵动,水平一流;散文则朴素平实,文如其人。 子敏走了。在他病重时我曾去病房探视过一次,发现他依然消瘦得厉害,但精神状态很好。在子敏的叙述中,我知道他一直在写一个“大东西”,具体“大”到何种程度,我不知道。可我相信子敏的特殊经历,也相信他的才华、他的目标。从他“自愿消失”的这些年里(其实是不想给组织添麻烦),每有困难,我都下意识地想到子敏,想起他的清矍的微笑,关切而又诚挚的建议;想起他在三十年间为中国作协所做的一点一滴的工作。子敏无争,从不声色俱厉表达什么,但他让人敬重,他老让我想起大自然中一种动物,鸣于九皋声透四野的翩翩白鹤。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于是默祷道:子敏先生,走好!(文艺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