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警告
作者:陈桂棣
第七章
两堵高墙
十六
资金的匮乏和治理技术的落后,常常成为不少企业的借口,但这的确也是制约淮河流域水污染治理的两个重要原因。
前一阵子,海内外掀起了一股庄子热,把道家思想作了一次最充分的张扬;庄子的家乡安徽省蒙城县掀起的却是黄牛热。蒙城的知名度,现在不是因为庄子而是黄牛,这不奇怪,因为涡河岸边的这个大县,已成为当今中国赫赫有名的黄牛小县,庄子的后裔正赶着黄牛奔小康呢。
其实,岂止一个蒙城,蒙城县所在的阜阳地区,就是中国有名的养牛大区。前些时,一个有关养牛的全国性会议,便是放在阜阳地区召开的。
牛多,制革业就相应地发达。宋健在蚌埠的执法检查现场会曾提到:"安徽省一个小镇,就有小皮革厂五百多家。"这个小镇,就是阜阳地区临泉县的鎢城镇。
鎢城镇,因出产独一无二的鎢鱼而得名。鎢鱼是鲤鱼的一种,通体金黄灿烂,煞是名贵,近年来由于制革废水的污染,它与恐龙一样地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鎢城是临泉县的一个大镇。全县人口一百七十多万,成为中国人口最多的"第一大县";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又是出名的贫困县。鎢城镇则是这个贫困县中最贫困的一个镇,地处豫皖两省交界处,当年刘邓大军就是从这儿杀出一条血路,挺进大别山的。
一九八五年九月,穷怕了的鎢城人,听说"搞皮子"能攒钱,一人带头致了富,这事就像雨后春笋,没几年工夫,鎢城便成了远近闻名的"皮革大镇"。
皮革厂多,"皮贩子"也就多,全镇的皮货商就是六百多家。可以想象,这是一个乡镇企业办得相当红火的地方。现在临泉县依然很穷,但鎢城镇却"鸟枪换炮",一下暴富,富得流油,"百万富翁"就有十多家,私人企业的"坐骑"比县委书记县长的都潇洒,都有档次。经济搞得活,农民的负担就比较轻,全镇人平均提留统筹在全国都是最低的。
可是,正是由于这种技术含量极低的小制革厂泛滥成灾,大量排放污水,鎢城今天已是无水不臭。地面水不能饮用,地下水又以每年一米多的速度在下降,昔日的双龙沟成臭水沟,花了一个冬春下挖三米深的鎢河也已经干涸,庄稼种进了河沟。即使用浅井水去浇芝麻和玉米,不是被烧死,就是枯死。老百姓忍无可忍,就去堵河水沟,堵得制革的黑液遍地横流,以致过往的汽车从镇边上走,腥臭得司机三日不知肉味。
因为这种污染已直接威胁到了办厂人自己的生存条件,情况便开始有了转机。一九九二年春二月,镇里决定建一座自来水厂,解决大家的饮水问题。全镇第一个办起皮革厂的李金保,个人带头出资六万元。六年前,由于李金保的一马当先,鎢城才有了这种万马奔腾之势,但是,在他接受我的采访时,谈到自己的创业史,已没有了过去的那种优越感。他内疚地说道:"我很对不起周围的父老乡亲。当年建厂时想得确实很简单,四户集资办厂,办的就叫'扶贫制革厂',只想到脱贫致富,早日温饱,谁还料到环境会被破坏,厂群关系变得这么紧张,最后搞得自己一家老小也没有一口干净水喝!"
由于他带头脱贫致富,前几年又上报纸又上电视,大会小会逢会捧个奖状回来,成了整个地区有名的"大能人",还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现在倒好,大伙怨声载道,啥啥代表也不是,提到污染就要骂到他李金保。
大起大落,此番甘苦,全变成一个苦的笑。
他说:现在他的企业已经具有了治理的经济实力,今后的发展思路也和创业初期大不一样。他准备投资办一个牛羊综合养殖厂,一个肉类加工厂,以及皮鞋、皮带、皮箱、皮茄克、皮手套的皮件加工厂,这都是"清洁企业";而且,他正在下决心,打算把污染严重又难以治理的"蓝湿皮"的生产砍掉不干。
物极必反。
我注意到,鎢城确实在进行大的动作,镇里拿出八十亩地,限期要求各制革企业的"蓝湿皮"工序集中到老龙窝,统一建造厂房,统一治理废水,进而组建集团公司,增强经济实力,增强统一治污的能力。
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镇党委为此下了最大的决心。张海军书记告诉我,镇上先后派人到上海"东方"、"益民",无锡"奇美",这些大型皮革厂考察过,知道治理制革废水的技术难度很大,有的厂家花上几百万,最后也没有治理彻底;县局张克林局长也到北京咨询,了解到目前我国治理皮革污水尚没有成熟的工艺。但是,这里没有退路。不治理就得关门,只有治理才会有希望,这一点,上上下下已形成共识。现在他们已经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应用化学系取得联系,热切地企望这所著名的高等学府最新技术的介入。
虽然步履维艰,毕竟已从混沌中顿悟,从痛苦的反思中迈步。
与安徽省鎢城镇相距只有几十公里的河南省丁集镇,那儿制革业之发达,更是鎢城镇不可同日而语的。
丁集,这豫东平原上的小镇,只有一条像样的街筒子,却拥有八百家制革厂!
我在《中国环境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始则愕然,继而将信将疑,最后是不可思议。到了丁集镇,经镇党委书记徐汝芳亲口证实,居然确乎如此。
事也凑巧。徐汝芳原在县委宣传部工作,"八百家皮革厂"的这个数字,还是他首先向新闻界提供的,当然,那时是作为一件了不得的成绩。
这种小皮革厂用人不多,技术要求很低,见效又快,丁集镇河北行政村的党支部书记马明伦一带头,这事儿便烧野火,一引一大片,近年来的发展简直到了失控的地步。单马支书一家就办起了红星制革厂、德营皮革厂和河北毛皮制革厂三处工厂;为购买原皮,马支书先后到过新疆、西藏、内蒙,还跑过缅甸。
我去丁集镇是一九九五年五月中旬,在我到达的前两天,河南省委书记李长春专程来到小镇,亲自过问皮革污染的治理问题。我去时,丁集的小街上还能见到污水残留的痕迹,走上谷河桥依然闻到令人窒息的腥膻味,但全镇的皮革厂确实都已经停产了。
看来,他们是动了真格的。
在河北行政村,我找到了老支书马明伦。他家门口蹲了一群人:镇环保所所长李冠宪、镇企业委副主任王连章、镇政协参事组长李金玉和村委会主任马德良;旁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十分年轻,后来才知道他是信阳农业高级专科学校的毕业生,自愿下到丁集的科技副镇长魏筠。他们蹲在那里正研究全镇皮革厂最集中的河北行政村修建污水暗沟的事情。街的一侧已出现了一条一千五百米长的深沟,翻上来的泥土堆得老高。
马明伦说:镇党委镇政府下了一道死命令,各家皮革厂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建成沉淀池,皮革废水中的毛皮肉渣,一定得经过初步沉淀,然后才准许排入统一修建的暗沟,由暗沟集中到污水处理厂。污水处理厂正在积极地筹建,厂址已经确定,五亩占地也已落实,目前村里添置设备的集资已凑出四十多万元。
镇政协参事组长李金玉告诉我:镇里这次下了狠心,谁不搞沉淀池,就不许再生产。他给我算了一笔账:就以这个行政村来看,大小皮革厂都停了一个多月了,八十一个转鼓,一鼓一天一夜就是五百张皮子,直接损失少说也有了两千多万元。不过,他十分高兴地又说:群众从不认识到认识,从要我治到我要治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像挖暗沟,集资筹建污水处理厂,这些都是村民们挑头自发搞起来的。当然,获得这个进步的代价是惨重的。
是的。代价之惨重,我是亲眼目睹了的。镇机关在小街的南头,一路问过去的时候,我碰到的尽是拉水之人。含有几十种有毒有害物质的皮革污水已使全镇所有的水井全部报废,三千多居民现在就全靠镇机关大院那一眼三百米深的机井来维系,用车拉水成为这个镇一大奇观。
人不治水,水先治人!
镇党委书记徐汝芳的一席谈,至今令人难忘。
这位书记当过兵,种过地,教过书,蹲过机关,有过多种的人生体验。给人的印象是:活得比较真实。他不回避矛盾,话也说得很坦率:"这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楼盖得很多,家里搞得很漂亮,要说小康标准,啥标准?家家超过!可是,小康,小康,首先得健康吧,一个镇污染成了这个样子,别去说淮河下游,就这一片的空气污染,水污染,老百姓已经无法生存!"
他一九九四年春天下到丁集镇,那时的丁集,就乡镇企业这一块来说,无论在项城市,在周口地区,即便就是在河南省,也是当当响的一面红旗。
徐汝芳说当今丁集成了新闻热点,谈"皮"色变。"现在面临的,尽是来自各方面的批评,陷入四面楚歌,报上点名,屏幕上曝光,几乎无一日安宁。"
我没想到他是那样的坦荡,开门见山亮出了主题:"你采访丁集,这文章的题目应该是--《红旗还能打多久?》。"
我掂出此话的分量。如若丁集的皮革厂全停了,对丁集那将是灭顶之灾;要想治理,又谈何容易!压在他肩上的担子确是太沉了。
"我到丁集工作,是给丁集人民多造点福,不想成为罪人。"他耸着肩,笑中含几分诙谐。他说离此镇只有两公里的袁寨,就出过一个袁世凯。"丁集因为污染垮下去了,我将是罪人。每天我考虑得最多的,就是这儿曾是一面红旗,在我手中,红旗还能打多久?致富的路没有错,但继续发展,健康的发展,任重而道远。"
当日下午,徐汝芳带我去见三位客人,见面之后,方知是三位学者。这是项城市委书记毛凤兰请来的,女书记是其中一位学者的学生,因此,丁集镇得了风气之光。三位学者带来了一项最新技术:"制革铬鞣废液的回收与循环利用"。三位学者分别是郑州大学现代管理学院院长贺永方、副院长刘太恒和这项新技术的主要研究者唐克勇。
贺永方院长告诉我,这天上午,制革铬鞣废液治理的新技术,在丁集关庄的张恒制革厂演示获得成功。
贺院长指着站在我面前的唐克勇说:他很年轻,但他钻研这项新技术已耗费了八年心血。正因为他在制革废液的治理上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被成都科技大学录取为皮革工程博士研究生。这是他最后一次到丁集进行试验。
贺院长说:"河南为制革大省之一,环境形势十分严峻。制革废液流经渗透之处,水不能浇地,更不能饮用,树木枯死,寸草不长。由于这种废液含有太多的有毒有害物质,混在一起治理,神仙也没办法下手。"他说新技术采用的是分段治理,先把研究的目标放在最重要的铬鞣废水上。制革鞣皮时必须使用"红矾",这是剧毒品,产生的铬鞣废液不仅使大量的主要依靠进口的"铬"白白排掉,增加了制革的成本,更严重的是对动植物造成的危害。
"人体只要摄入零点五克以上,便会致癌,致死。"他说,"因此,我国《环境保护法》和《水污染防治法》都将'铬'列入剧毒污染物而严禁排放的。"
他介绍道:这种新技术最大的特点和优点,就是铬鞣废液可以循环,不再排放,除可节省百分之三十的"红矾",还可节省大量的硫酸、工业糖、蒙囿剂等化工原料,仅此一项,一个年产十万张牛皮的制革厂每年增收三十万元左右;一个年产五百万张羊皮的制革厂每年增收五十万元左右。而且,由新技术生产出来的成品革粒面平整细致,柔软丰满,质量较其他成品有明显提高。
贺永方是个报喜又报忧的人,他也谈到该技术的缺点,说制革废液成分复杂,其中危害最大也是最难治理的,还有硫污染。此项技术仅是解决了铬污染问题,尚不能解决硫污染和全部废液的净化处理,摆在面前的困难还是十分艰巨的。
十七
与以上情况恰恰相反的,蚌埠酒精厂显然是又一种典型。这就是:治理的技术上已经毫无问题,独独缺少资金。
酒精糟液中含有大量的营养元素,极易引起水质的富营养化,造成厌氧条件,使好氧性微生物大量死亡,导致水域发腥、发臭;还由于排放的高温酒精糟液会造成有害化合物质毒性的增加,这种水体热污染对生态环境的危害是十分严重的。
目前,治理酒精糟液的技术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有的已经相当成熟。蚌埠酒精厂技术厂长赵德炎,还是安徽省酒精工业协作组秘书长,他不光熟悉国内这方面技术的运用情况,境外诸如美国、日本、俄罗斯、澳大利亚治理技术的进展,也是了如指掌。
蚌埠酒精厂对酒精废液的治理,远在十年之前就已起步。仅在调研和前期工作上,便花去几十万元,不可谓决心不大,当时,还抽出一九六一年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机械系的蒋玉瑶,请蚌埠市第一批被批准的这位高级工程师专门负责这一工作。蒋玉瑶堪称尽心尽职,为此事,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查阅过可以阅读到的所有国外资料,潜心研究各种技术的优劣利弊,最后确定一种叫"DDGS路线",即可溶性蒸馏干物资,它可以把酒精糟液中所有的有机物变成饲料,这样就能够化废为宝,而这种饲料在市场上又是十分走俏。正因为能把酒精糟液彻底治理,且有着可观的经济效益,因此,这种技术在国际上被广泛地采用着。
治理的效果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但采用这种技术的最大困难就是投资太大,匡算须七千四百六十五万元。在利用补偿贸易和中外合资都走不通的情况下,为争取到外汇贷款,蒋玉瑶付出了十年的心血。从一九八五年到一九九五年,他为此整整跑了十年。
十年,三千六百多天呐!
蒋玉瑶无法说清十年里他究竟去省城、去首都多少次。只记得一次到省里去办理财政担保,三百多里的路程,一天之间就来来回回跑了四趟,厂长也跟着跑,"三过家门而不入",北京去的单位就更多了,国家轻工部、国家计委、国家对外经贸部、国家进出口银行……有时一个部门得跑上十趟八趟。为给自己企业省下点经费,他常常得委屈自己,去睡北京小街胡同里的大通铺,钻条件最差的地下室。去合肥、去北京的回数太多了,他说,合肥和北京发生的细微变化,他比合肥人、北京人都更清楚。
厂里请蒋玉瑶出来跑项目,最初考虑的就是他的机械专业,希望在他的手里把这套设备完成,可是,十年的酸甜苦辣,实在与他的学有所长风马牛不相及。所幸的是,他的汗水没有白洒,挪威六百万美元的外汇贷款毕竟落实,还是最优惠的,利率为零,年限又长,十年为期;而且,这笔贷款就占了整个项目总投资的百分之七十四。可是,他却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这尚且并不太叫人忧悒,临分手时,他忽然忧心忡忡地对我苦笑道:"假如'内配'的百分之二十六的资金再解决不了,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那就真太可惜!"
我的心一震。
从国家环保局得知:整个淮河流域水污染治理的资金需要一百零七个亿!
数额之巨,如高墙耸立!
我们要把清白的淮河交给下一个世纪,那么,解决治理资金的时间就已经相当严峻。
我们能够在已经有限的时间内同时越过技术和资金这两堵高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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