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警告
作者:陈桂棣
第三章
救救奎河
七
奎河,是淮河流域污染得最严重的一条河流。
它源于江苏省徐州市的云龙湖,流经安徽宿州、灵璧、泗县三县市,最后在江苏泗洪县汇入洪泽湖。全长一百八十多公里。虽然它的两头都在江苏省,却有一百三十六公里处于安徽境内。
它原本是一条十分清澈的小河,但自从云龙湖被徐州辟为风景游览区,切断了它与下游的联系,奎河便成了无源之水。本来徐州市区黄河故道以北的许多工厂,像造纸、肠衣这样的污染大户,按照原分水岭自然的流向,应该向北排放,可是徐州有关方面却铺设起了地下管道,从废黄河的下面穿过,调头朝南,也全都被引入奎河。这样,奎河就已经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河流,而成了徐州市地地道道的一条总的下水道。
这种情况在整个淮河流域是并不多见的。
据八十年代初期统计,徐州每天有一百二十四家工厂的工业废水、三十万市民的生活污水,累计八万余吨排向奎河。奎河氨氮的最高含量超标八十倍,化学耗氧量最高含量超标一百二十五倍,致癌物亚硝酸盐氮最高含量超标二百倍。
如此惊人的超标在全国亦属罕见。
河水不仅不能饮用,一九八四年安徽即停止农灌。
早在六十年代,安徽宿县(今改宿州市)就多次向省里呈递报告,也几番派人去江苏省和徐州市进行交涉,并向国家水电部和国家环保部门反映人民的疾苦。国务院环保办公室曾专门发文指出:"两年内要重点治理徐州市的工业污水"。这事还惊动过李先念副总理,于一九七五年二月十六日明确批示:"抓住不放,做出成绩,一直到解决问题。"可是,处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抓住不放"的不可能会是别的,只有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李先念的指示没谁去落实。
直到粉碎"四人帮",直到拨乱反正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许多历史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可奎河的事情不仅依然如故,而且越演越烈,以致成了难解的死结。
一九八年十二月五日,奎河导致泗洪县死鱼事故,受害者和被害者均在江苏,江苏省环保局出面下达了一个文件,提出六点处理意见,其中一条就是:徐州市区往奎河排放污染物的单位,其治理工作限期于一九八二年上半年完成。然而,到了一九八二年的下半年,奎河水质没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在那期间,国家建设部和国家水电部的联合调查报告披露:安徽省宿县受害最严重的农村大队,癌症死亡率已经高达十万分之一千六百!这比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全球癌症死亡率的平均值十万分之八至十,居然高出一百六十倍至二百倍!
我得到了宿县地区过去的一份调查材料,他们曾认真地调查过宿县段沿途的三个区、三个乡、十四个自然村、一千四百零三户、六千七百三十二人,结果是:发病二百三十一人,癌症病人六十九人,占发病人数三成。其中多为食道癌、肝癌、胃癌、肺癌,还出现了血癌、肠癌、子宫癌和膀胱癌。受污染区人口明显出现了负增长现象。
这已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破坏性是巨大的。奎河的污染给宿县地区农、林、水利及畜禽养殖等方面造成的损失,每年都是上亿元;还因为停灌,贾桥、草坝、浍塘沟、八里桥四座节制闸,装机七千多马力的五十二座电灌站,以及大量的引水渠道、涵洞等水利设施全部闲置以致坏死。
安徽省人民政府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六日向国务院写出《关于请求解决奎河污染问题的报告》,希望国务院责令江苏徐州市争取在一两年内解决问题。
受害地区的人民代表也在全国人大五届二次、三次会议上,分别作出专门的提案,喊出了人民的心声,强烈要求"尽早拯救两岸人民"。
中南海被惊动了。
"国办发(1983)27号文件"严肃指出:"要采取果断措施解决奎河的主要污染源,争取奎河水质在今年内有所好转。"这样就为徐州市划出了一条时间线:"今年内",即一九八三年年内。且强调:"污染物的排放量只能减少,不能增加。"规定得斩钉截铁,"只能"或"不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年年底的形势是喜人的。《淮河水质保护简报》作了及时反馈,说徐州市人民政府"贯彻是认真的,行动是快的,两位副市长亲自抓",由于"市领导同志重视",奎河水质状况"开始向好方向转化"。
然而,这种好转仅仅是几个月,一阵花拳绣腿过去,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国家环保局调查组目测奎河杨庄闸的污水流量高达每秒五立方米,据此估算,徐州排入奎河的污水每天已超过二十五万吨。这就是说,十年里,污水总数非但没有减少,而是增加了两倍!
安徽因有切肤之痛,当年国办发(1983)27号文件一下达便拨款三十万,对省内奎河两岸地下水水质污染的范围展开了调查,并据此制定出《奎河严重污染区人畜饮用水工程规划》。如何在污染区发展农业、林业、副业和渔业,统统顾不上或没法顾了,拯救百姓保护牲畜成了头等要事。后来,省政府又以皖政(1985)99号文上报国务院,请求解决打井经费。
安徽认为污染是江苏省徐州市造成的,安徽不应承担此项费用。
为加速奎河问题的解决,安徽还由建设厅、水利厅和宿县地区组成汇报小组,多次进京汇报。
然而,好事多磨。
直到七年后的一九九二年,用于解决奎河宿县段人畜饮水的五百万元打井经费才最后到位。而且,五百万中,国家计委拿了一百七十万,江苏拿了两百万,其余的仍由安徽拿。
当然,这七年中间是可以用"由于种种原因"予以解释的,可是,七年过去,因为物价上涨的因素,原可以解决十万人的饮水问题,现在仅能解决其中的一半;更何况,也只能限于宿县段,这时的灵璧和泗县段污染面变得更大了,而两县需要的一千万元的打井经费,等到的只是一个"组织论证"。
其实,这种论证,从县里到行署,从行署到省,安徽已经不知组织过多少回。那些用血泪填写的调查材料,字里行间可以看到的就是六个字:时间就是生命!
在对奎河两岸安徽段实测的一百零八眼浅井中,令人震惊地发现:受污染的井水占到百分之九十六点三,好的或一般水质的,一眼井没有。地下水受污染范围扩大到了沿岸两侧纵深五华里,总面积七百三十六平方公里,严重地区已达四百九十七平方公里,涉及到三县,十四区,四十三乡,四百九十九个自然村,四万余户,三十万人。
受害的人口之巨令人震惊。
奎河的污水中大肠菌群不计其数,所谓水污染中的"五毒":氰、汞、铬、砷、酚,奎河里全有,已是"五毒俱全"。氰化物进入人体后,可直接进入血液,造成人体组织严重缺氧,直至呼吸衰竭而死。汞是对人体健康危害极严重的一种重金属污染物,属累积性毒物,很容易被人体吸收,并输送到全身各个器官,尤其是肝和肾,还进入大脑,致脑损伤是不可逆转的,迄今尚无有效疗法。而铬、砷、酚都是强致癌和促癌物质。工业废水中挥发性酚的最高容许排放浓度仅为每升零点五毫克,而奎河最高含量已达每升七百五十毫克,超标一千五百倍!
如果说,一九八三年之前仅有宿县段的癌症死亡率高达十万分之一千六百三十,如今,这种灾难已扩展到了灵璧和泗县的几十个村庄。这些村庄的年癌症死亡率均在十万分之八百以上。灵璧县的少程村年平均癌症死亡率竟为十万分之五千,有一个六口之家两年死亡三人,闻之令人心惊胆战。
这次,我去了奎河下游的灵璧和泗县,两县受害地区的打井经费至今没有着落。灵璧尹集镇离河只有一华里,水面很宽,很黑,岸边上蚊蝇成团,寸草不长。去时正是盛夏,水边幸存的树木全被霜打了似的,枯黄,苍白,萎蘼不振;地里的小麦已到了收割的季节,却矮小得像一把韭菜,长得奇形怪状,农民说它是"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不留神竟连麦穗儿都发现不了。一九九三年以来,这个镇受损失的树木就有五十六万多株,平均每天损失七十七株;死亡大牲畜八百六十九头,每天摊上一头;全镇六万五千一百七十三人,发病人数一万一千零七十五人,两年死亡六百六十五人,其中三百三十人死于癌症。
浍沟中学距奎河南岸五百米处,六十多名教职工和一千多名学生在校就餐,饮水全靠一口八米多深的土井,井水发黑,带有臭味,四年时间就有四名教师相继死于癌症,其中最大的四十九岁,最小的才二十四岁。
在奎河沿岸那些农舍的土墙或砖墙上,我注意到有大大小小的"标语"。利用农舍刷写中心工作的标语口号,这几乎成了中国农村见怪不怪的一种风景。可是,这些"标语"却属于另一种性质,字写得并不规范,甚至经不起文字上的推敲,有明显的错别字,但透过无言的墙壁,我却听到了来自这块土地痛苦的呐喊:
"还我碧水良田!"
"还我丰收富足!"
"还我强健身体!"
"还我生存权利!"
八
就在安徽省组成汇报小组进京陈述奎河问题的时候,在江苏省徐州市,却发生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当然,这事起初并没引起人们更多的注意。
这事发生在徐州矿务局。
徐州矿务局是具有百年开采史的国家特大型企业,纵横百里的煤田上,分布着二十多所中学。在局机关负责中学语文教研工作的高级教师周美恩,策划和组织了"徐州矿务局中学生环保小记者团",引导孩子们去爱山,爱水,爱祖国的天空,爱自己的家乡,乃至整个人类的"地球村"。
她组织小记者团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对奎河污染现状的调查。
一九三八年,周美恩出生在徐州市奎河边一个就叫"奎河巷"的小街上。那时的奎河,水特别的清,她常常拎着个竹篮儿,步下石阶,走到水边,去捞水边上的小鱼。那时的鱼很多,来回地游弋,竹篮儿迎着水流兜下去,河水泛着耀眼的波光,小鱼在透明的涟漪中也透明了似的,每次都能捞上许多提回家。
一九七七年因为母亲瘫痪需要照料,她调回家乡。
回到徐州,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母亲病倒了;曾经像母亲一样养育过她的奎河,也变得面目全非了。记忆中的大柳树不见了,奎河巷也在徐州的版图上消失了。关于奎河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恍若隔世。
一九八六年一月,周美恩尚未从丧母的悲恸之中解脱出来,就面临着小记者寒假要开展的第一次活动。一切就这么偶然而又必然地,周美恩从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奎河;从失去母亲的悲哀想到了奎河的悲哀。"要救救奎河!"因此,小记者团首次活动的主题就这样产生了。
这天,西北风打着呼啸,从融着残雪的云龙湖水面上卷过来。周美恩率领十多名小记者,从徐州市的奎河源头出发,踏着淮海的冻土,沿河道往下游考察。去察看水质,走访居民,寻找排污口,昼行夜宿,前前后后访问了十多个污染厂家,指名道姓要厂长解释,为何要糟蹋这条河流。
在那种环境意识还相当淡薄的时日,周美恩组织的这种考察遇到冷漠和刁难,正像当时的天气一样令人心寒。厂长大发脾气,传达室的老头粗暴地将他们赶出大门,说这是找祸添乱狗咬耗子无理取闹,在三堡镇还险些遭到殴打。
一次受挫,二次再去。周美恩和她的小记者团历经千辛万苦,两次徒步上百里,终于绘制出十分详细的"奎河流域污染图"。首届团长郝晓雯和王劲松,在周美恩老师的指导下,又写出洋洋万言的考察报告,在徐州发出了第一声呐喊:《救救奎河》。
她们闯进了徐州市环保局,以祖国未来的名义恳求:"快快救救奎河吧!"
时至今日,经过锻炼的一千多名"环保天使"已经离团,就像一千多颗种子撒向了祖国大地。他们的心里都有着一笔丰厚的财富,那就是环境保护意识。由于周美恩在环保工作上突出的贡献,她被有十二万职工的徐州矿务局评为"十大新闻人物"。
首页 2
3 4 5
6 7 8
9 10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