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村上春树是否一开始就打算写这样一 本大部头的书。他回答说不是的:如果他 事先知道这本书这么长的话,他或许根本 就不会写了。他倾向于以一个标题或是一 个开放性的画面开始自己的小说创作(在 《1Q84》这本书中,他同时使用了两者), 然后就坐在桌前,日复一日地即兴创作直 到把小说写完。村上春树说,《1Q84》让他 当了三年的囚犯。
这本巨作是由一颗最微小的种子成长起来 的。据村上春树说,《1Q84》只是对他最受 欢迎的短篇小说《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的 扩写,那篇小说的英译版只有5 页。他告诉 我说:“大体上来说,它们是一样的。一个 男孩遇见一个女孩,他们分开了,却又在寻 找彼此。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我只是把 它扩写了。”
事实上,《1Q84》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故 事。它的情节甚至不能被完全概括—— 至少不能在这个星球上被人类语言概 括在一本杂志里。故事发端于一个废弃 的停车站:一名叫做青豆的年轻女子搭 乘出租车堵在了一条环绕东京郊区的高 架公路上。一首歌从出租车的收音机里 传了出来:那是一首叫做“小交响曲” (Sinfonietta)的古典曲目,由捷克作 曲家莱奥什·雅纳切克(Leos Janacek) 创作——村上春树写道:“对于堵在路 上的出租车来说,这或许并不是理想的 音乐”。但是这首曲目却在某一神秘的 层面上同青豆产生了共鸣。尽管“小交响 曲”还响着,出租车还堵着,司机最终还 是建议青豆走一条不寻常的紧急通道。 他告诉她说,高架公路上设有紧急通道; 事实上,前头正好就有一个。他还说,这 些紧急通道有大多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楼 梯连到大街上。如果她的确紧急的话, 或许可以尝试从其中一条爬下去。当青 豆正在考虑这个建议的时候,司机突然 说了一句很村上春树的话。他说:“请记 住,事物并不像它们看上去那样。”他警 告她说,如果她爬下去的话,她的世界 或许将永远地改变。
她真的从紧急通道爬了下去,而且司 机的预言也变成了现实。青豆进入了一 个略微不同的历史中(顺便提一句,她 迟到的那个约会原来是一场谋杀), 那里的天空挂着两个月亮,而且还有 一个叫做“小小人”的神奇生物组成的 部落。在某一个夜晚,他们从一头死去 的盲眼山羊(这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的口中出现,将自己蝌蚪大的身躯扩大 到了土拨鼠大小,在异口同声地颂唱着 “呵呵”的同时,他们从空气中拉出了 白色半透明的丝,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 花生形状的叫做“空气蛹”的球。这几 乎就是《1Q84》疯狂想象力的基准。 大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这本书升华 到了一个纯净的超自然的高度(漂在空 中的时钟,神秘的性瘫痪),我发现自 己在书页边上画满了感叹号。
几十年了,村上春树一直都说自己想写一本他称作是“综合性的小说”——像《卡拉 马佐夫兄弟》 那样水平的书——这本巨著他读了四遍。这看起来似乎就是他在 《1Q84》中的尝试:一本伟大的、第三人称的、无所不包的宏大小说。这是一本充满 了愤怒、暴力、灾难、怪异的性和奇怪的新现实的书,这本书似乎想把日本的所有一 切都包含其中——这本书,尽管偶有笨拙之处(或者正是因为笨拙),仍然会让你在 阅读的时候为人类大脑皮层所能拥有的奇异皱褶而惊讶。
我告诉村上春树说,在读完那么多令人惊叹的书之后,他仍然能再次让我感到吃惊。 像往常一样,他没有接受称赞,声称自己只是想象力的得以施展的破旧工具罢了。 他说:“‘小小人’突然出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我 是这个故事的囚犯。我毫无选择。他们来了,然后我描述下来。这就是我的工作。” 村上春树的书常常如同梦幻,我问他是否也有着栩栩如生的梦,他说自己从来都记 不起自己的梦——醒来就全都消失了。在过去的两年间,他唯一能够记起的梦是一 个重复出现的梦,这个梦听起来很像村上春树笔下的故事。在那个梦里,一个隐约 的人物正在给他做饭:蛇肉天妇罗、毛毛虫派和小熊猫饭。他不想吃这些食物,但是 在梦中他觉得自己被迫去吃。当他刚要开始吃的时候就会突然醒来。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天,村上春树和我爬上了他汽车的后座,然后坐车去了他在海边 的家。他的助手之一,一位比青豆略微年轻的时髦女子,开车带我们从现实中的高 架公路上跨过了东京,高架公路正是《1Q84》中青豆做出重大决定的地方。车上的 音响播放着的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 版本的《老丹塔克》(Old Dan Tucker),那是美国一首阴暗的超现实主义歌曲。(“老丹塔克是一个好老头, 在油炸锅里洗脸,用马车的轮子梳头,然后因为脚后跟的牙痛归了西”)。
开车行驶在路上,村上春树指给我看他在《1Q84》开场时所想到的紧急通道。他说, 当他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正像青豆一样被堵在车流之中。接下来他从事了一件很 有存在主义色彩而又十分复杂的任务:他尝试在真实存在的高速公路上非常精确 地指出小说中青豆爬下去的那个地点。他望着车窗外,说:“她从用贺去了涩谷,所以这很可能就是那个地方。”然后,仿佛 是提醒自己一样,他转向我补充道:“但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尽管如此,他又转 头望向车窗外,就像是在描述真正发生 过的事情一样继续说着:“是的,这就是 她走下公路的地方。”我们正经过一个 叫做胡萝卜塔(Carrot Tower)的建筑, 附近还插着一幢看上去像是大螺丝钉 的摩天大厦。村上春树又转过头望着我, 就像刚才一样,补充道:“但这一切都不 是真的。”
村上春树的小说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渗 透进了现实。在日本的这五天时间内, 我发现现实存在的东京反而不如在村 上春树书里读到的东京——经过他想 象力过滤后的城市看上去更为舒适。我 尽可能地把大部分时间投入到那个世 界中去。我去看了一场在明治神宫棒球 场举行的比赛——那是村上春树顿悟 的地方。站在疯狂的露天观众席里,我 特别注意那些有人打出双杀的时刻。我 沿着村上春树在东京最喜爱的跑步线 路——神宫外苑跑了长长的一圈,同时 听着他跑步时最喜欢听的音乐——滚 石乐队(Rolling Stones)的《同情魔鬼》 (Sympathy for the Devil)和埃里克·克 拉普顿(Eric Clapton)的专辑《爬虫》 (Reptile)。我住的宾馆靠近新宿车站, 《1Q84》就是围绕着这个交通枢纽展开 的,我在小说中人物最喜欢的聚会地点 中村屋咖啡馆点了些餐。我在午夜去丹 尼斯——村上春树的小说《天黑以后》 (After Dark)开头提到的地方,去偷听东京市民对于法式吐司和泡沫红茶的 讨论。当我四处游荡的时候,我变得洞 察入微,关注于村上春树小说中提及的 那些细节:配乐、上升及下降、人们耳朵 的形状。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