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陆星儿,一直带着一种愧疚,因为事前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正在进行化疗,身体经受着严重的病痛折磨,即便在采访期间,她也不停地在吃药。好在她的精神还不错,她告诉记者:“我早已经不接受任何采访了,不过看你从深圳这么远过来,不好让你空手而回。”
1.我是个没有天赋的作家
《留给世纪的吻》、《精神科医生》、《呵,青鸟》、《遗留在荒原的碑》、《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在同一爿屋顶下》……这一部部充满了理想主义笔调的作品曾经给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其作者陆星儿却对记者说,她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作家。
陆星儿略带自嘲地告诉记者,自己没有太多的天赋,也不像很多作家一样非常热爱文学,她说写作对于她来说,只是一项工作,“如果说我还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做知青的时候培养出来的吃苦耐劳的习惯,现在想起来,有时候简直就是在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在虐待自己。”
在上个世纪80年代,她几乎是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开始写作,一写就是10多个小时,有时甚至连吃饭也顾不上。在发现胃癌开刀以后,她坚持在病床上三次修改了长篇小说《痛》,没多久,她又出版了病后写成的散文集《用力呼吸》,朋友们都心痛得不行,惟独她自己没有什么感觉。
看着她的模样,你很难想象,在这个单薄的身躯下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几十年专心干一样工作,我相信无论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我今天这样的成绩。”陆星儿这样总结自己的成就。陆星儿生肖属牛,她生日那天,儿子送她两幅画,一幅是母牛在田边吃草,另一幅是母牛旁边放着一桶桶鲜奶———这就是最了解她的人对她的评价。
人们印象中陆星儿做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走路步伐奇快,说话语速奇快,就连吃饭也是三口两口就囫囵吞下。她还在北京工作的时候,一位朋友问她:“陆星儿,你什么时候才能穿一套好的衣服,像个贵妇一样在王府井逛一圈?”陆星儿愣了好半天,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那段时间里,对于她来说,工作几乎成了生活的一切。对身体的过度透支终于要她付出代价,2002年的春节期间,她被检查出胃癌,胃几乎被整个切除了。即便是这样,陆星儿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得的是癌症,手术过后她仍然日以继夜地工作,到了今年春节,在她的身上再次发现了癌细胞,她才不得不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低头。
2.知青生涯奠定了我生命的基调
谈到她的知青生涯,陆星儿说:“北大荒的10年就像10天一样,只是在重复地体验着一种经验,而作为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对自身的了解却是那样的片面,那样的简单,那样的苍白。可以说,在离开北大荒之后,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然是在做‘改天换地’的斗争,当然,这是一块内心的‘天地’,要在这块‘天地’重新播种、耕耘,与人奋斗,与己奋斗,一切似乎都在从头开始,一边在承担着成人的生活,一边却在学习着作为人的最初的常识,这样的奋斗经历,好像并没有‘其乐无穷’的感觉,有的只是又一次脱胎换骨的痛苦。”
尽管如此,陆星儿还是看重这些经历,“因为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最重要的阶段———由表及里地以一个本质的我面对生活的本质,就像一场针锋相对的持久战。而对于这样的一场‘战斗’,重要的不是胜或负,而是自己向自己挑战,为找回一个真实的自己!”她说,实际上,10年的知青生涯已经奠定了她生命的基调,后来所经历的一切都与这段经历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陆星儿不知道这段生涯带给自己的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但她从无怨言,在她看来,她比别人更多了一种宝贵的经历。
3.我不是女权主义者
完成了一系列的“知青文学”创作以后,陆星儿中后期的作品更多地被冠以“女性文学”的头衔,很多人都说陆星儿是个女权主义者,谈到这一点,陆星儿爽朗地笑了,她告诉记者,她自认为还是个传统的女性,根本不是什么女权主义者。
自称不是女权主义者的陆星儿对于中国女性绝对有着深刻的认识,她告诉记者,中国的女性在生活中是相对独立的,她们大部分有自己的工作,不需要依附于男人。“从这点上说,中国的女性比很多西方女性更独立,很多西方的女性生了孩子以后就完全放弃了工作,专心在家抚养孩子。”但她认为,中国女性在精神上、人格上的独立性非常差,她们总是习惯于在精神上依赖男人,不懂得尊重自己。
她的这些认识,更多地来自那次刻骨铭心的打击。
上个世纪80年代初,陆星儿和丈夫离婚了,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一件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羞耻的事情。刚离婚的陆星儿总是觉得很自卑。很多人都认为,她的先生之所以离她而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过于专注工作,忽略了家庭和先生。对此,陆星儿感到有些委屈:“那是一个有使命感的时代,而我恰恰是被时代洗得最纯最清的一个,我得写字呀。清早两三点起床,写得腰都直不起来,孩子醒了,抱抱孩子,再接着写,孩子哭了,哄哄孩子还得接着写。”
“刚离婚的那段时间,我感到特别无助,也正是那段时间,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问自己,陆星儿,离开了男人,你还能不能独立生活。”陆星儿说,婚变让她找回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精神层面上更加独立的自我。
从那以后,陆星儿开始带着儿子独立生活。从那以后,有什么事情陆星儿都一个人扛着,不愿意求助别人,特别是男人,或许这也是别人说陆星儿是一个女权主义者的原因。
陆星儿说,她这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不是写了那么多的书,而是培养了一个令她感到骄傲的儿子。在那种岁月里,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孩子,要面对的困难可想而知,但陆星儿应是一个人挺了下来,她的儿子陈厦现在已经是上海交大的学生,陆星儿说,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够看到儿子踏入社会,自力更生。
4.感谢上天对我的雕琢
陆星儿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名字叫《生活是一把刻刀》,她认为,上天对人的雕琢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但惟有经历了这些痛苦,才能够使你形成模样。
陆星儿把自己经历的一切苦难都看作是上天对她的雕琢,从做知青到离异,再到身患绝症,她总是抱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去面对这一切,没有丝毫的抱怨。他得病的时候,很多朋友都流泪,唯独她自己没有流一滴眼泪。她总觉得,自己相比起很多同时期的知青来说,能够考上中央戏剧学院,能够干上写作这项让很多人羡慕的工作,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对于其后经历的苦痛,她也有自己的看法:“离婚让我找回了一个全新的自己,而病痛让我懂得了享受生活,这都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更何况,我生病以后,很多朋友都关心着我,经常过来看我,陪我聊天解闷,昨天,王安忆和她的先生还过来请我吃饭,陪了我大半天。”她说这话的时候,记者在她的眼中看到的是一片真诚。
相对于很多上海的作家来说,陆星儿属于绝对的“穷人”,除了写作,她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她不写畅销书,版税收入自然不多,而专业作家那一点微薄的薪金,相对于上海的消费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她至今仍然住在浦东的一套又旧又小的房间里,房间虽小,但很整洁,布置也显出了主人的心思,陆星儿对记者说,她觉得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有生命、有喜怒哀乐的,而自己和它们都有了感情,现在即便是让她搬到更豪华的地方,她也不愿意,因为那样的地方没有了个性。
第一次手术以后,陆星儿对过去的生活进行了反思,她觉得自己的优点在于吃苦耐劳,工作忘我,而缺点是不会享受生活,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珍爱生活,刚出院,她就不顾家人朋友的反对,拖着病体去了俄罗斯,后来又去了张家界、九华山等许多名山大川,她说,那时才第一次发现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除了写作以外还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在今年的第二次手术以后,她已经停止了写作,她说写了一辈子的文章,以后要尽量尝试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大部分的胃被切除以后,陆星儿只能依靠流质食品来维持生命所需的能量,她笑着说现在开始研究如何煲汤,让自己吃得更有营养,看着她乐观的笑容,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身患绝症,每天只能进食流质食品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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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的那天,正是今年上海的梅雨季节开始的第三天,窗外一直飘着雨,陆星儿娓娓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感受,说生活,说婚变,说癌症,没有一点痛苦的神情,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而窗外的小雨,就像上天为这个坚强的女性流下的动情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