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

　　熟悉陆星儿的人都知道她的为人是明快的，她的文风是朴实的，她的叙述语言是朴素的，她的小说是现实主义的，然而《人在水中》的出现，让我们意外地看到了她营造的文本兴起的波澜：这是一个叙事实验的作品，却没有很浓烈的实验气息，因为小说的形式和内容自然而和谐。小说取材于几年前一个真实的案例：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干部，为了彻底清除仕途中的障碍，残忍地杀害了步步紧逼向他索取婚姻的情人。在这个被议论纷纷的案例中，她发现了什么？她提炼了什么，她又是如何表达她的发现？
　　《人在水中》，看似平静的四个字，透着不安迷离的气息，她和他的故事就这样在大河之流中显现：“河水很深，河水很凉，她真的在河里？”“她不是太阳，不是小鱼，她为什么在河里？”“他坐着她的轿车走了，非常残忍地走了，还有她的司机，撇下她，孤孤单单地留在河里。”
　　这是谁的眼睛在打量这个世界？这是谁的声音在诉说着内心？小说以行云流水般自然平缓的语调叙述了故事从平常走向异常的过程。他们曾经在大河边共享过爱的急流，可是为什么他们从爱人变成了敌人？
　　他已经走到了离顶峰不远的地方，而她的谅解也已经走到了顶峰：要他同意结婚，给多年情感的付出一个归宿。而他的生活中有两个女人，她不是他的妻子却要做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却不意气用事，全力以赴地维持着这个“珠联璧合”的婚姻，他的发展前景需要这种稳定的结构，于是他选择了罪恶：让她消失在大地上，沉入黑暗的河水中。
　　小说的结构由“她”和“他”两个对称的叙述单元构成。其中“他”的叙述单元非常单纯，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是同步的，简单地指向作案后：以脆弱不安的神经故作镇静，按部就班地工作着；而“她”的叙述时间却灵动、复杂而多变，更多的是指向“作案”前，通过大量的回忆和追溯来补充和交待故事发生的前因后果，他们的相识、相爱与交往的过程。
　　作家正是通过“她”和“他”这两个叙事单元，一次次递进式地切换控制和完成小说的结构，从容地将“她”和“他”的外在行动和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悲悯代替了控诉，暴露代替了揭露，作家用温婉的笔调讲述了一个悲凉的故事。似乎故事的情节不复杂，人物的动机也不复杂，似乎“她”和“他”都没有退路了，“她”多年的苦恋和孕育中的孩子，需要一个家；他多年的奋斗需要一个更高的位置，在似乎合理的逻辑背后隐含着一个巨大的疑问：她的死亡，他的毁灭，他们人生的悲剧是必然的吗？人性的深处隐藏着一条黑暗的河流：河水很深，河水很凉。我们到底认识了多少？
　　陆星儿生前谈论写作的时候，她曾对我说，“我不是很有写作天赋的人，创作中常常痛苦自己的语言缺乏表现力，还没有找到满意的语感。”作家多数是自负的，特别是在一个注重包装和促销的年代，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自我陶醉，听到更多的是自我表扬，很少有作家会反省自己的不足，会坦言自己的软肋，而陆星儿是坦率和自谦的。现在细细想来，她不仅是自谦，更重要的是她对审美理想的执着，对文学境界的孜孜以求，《人在水中》的出现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