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是最富想像力和创造力的魔幻大师, 它从袖口里轻轻抖出的每件东西,都会让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就是上苍从袖口里撒落在华夏版图上的一卷翠得让人眼亮、美得叫人心颤、神秘得令人窒息的“绿色天书”。 甲申年初夏,我在云南部队一熟悉版纳风物的文友的陪同下,探访了早就心仪已久的热带雨林。 这天清晨,我们从景洪市出发,沿着澜沧江边的公路,直奔版纳东南方的雨林谷。车在行进间,忽有淡淡薄雾飘来。冥冥的雾气,游移着,升腾着,像片片轻柔的纱巾,披在了江两岸的翠峰碧嶂上,流瀑飞泉间。“睇雾始疑空,瞻空复如有”,雾霭濡染下的山水,显得格外妩媚。越往前走,缥缥缈缈的雾越汇越厚,越积越浓,像涌动的乳白色奶汁,仿佛能把车子飘浮起来。车抵近雨林谷时,弥天大雾简直变成了一幅偌大的撕不开、扯不断的白色锦缎。 上午十时许,太阳的万条金线才穿透了雾幕。我急不可待地闯进谷下的林中,奇异的现象出现了:在我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但见各种树木的叶轴、叶柄、叶脉、叶鞘上,都凝着一层晶亮的水珠,正滴滴嗒嗒地下落,如同脉脉春雨,瞬间便打湿了我的衣衫。 陪同的文友告诉我,“热带雨林”一词,是根据“雾能化雨”意思,从英文翻译过来的。“雾雨”,是热带雨林的显著特征。 时近中午,浓雾才全部散尽。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我站在雨林谷对面一傣寨竹楼上,引颈仰望,终于窥到这“绿色天书”的封面。它阔茫茫,气滔滔,是那样的辽远、恢宏、幽邃、渊深。凝目细观,我惊异这“天书”的封面不仅构架宏伟,且跌宕崛奇。它大抵有四层植物群落组成。最上层是五十到六十米高的巨树,那碧森森的树冠直薄蓝天;巨树之下为蓊蓊郁郁的大树,它们荫翳交叠,像是给雨林搭起了密难透风的天棚;“天棚”之下的植物群落,由棕榈和其它高约二十米上下的乔木组成,它们身壮叶肥,昂扬茁拔;最下层是由中小乔木和灌木结成的绿色方阵,它们堆青叠翠,在微风中,闪动着绿色涟漪……由四层植物群落构成的雨林谷,无不绿意盎然。墨绿、黛绿、深绿、碧绿、石绿、翠绿、葱绿、油绿、青绿、豆绿、水绿、嫩绿,人世间的绿有多少种,都能在这里觅到它们的色彩,即使世界顶尖级的油画大师梵高再世,也绝不可能调配出这太多太多的绿色! 目睹这“绿色天书”的封面,已使我心醉神迷;浏览它的“内文”,更令我荡魂摇魄。 沿着世界自然基金会主席菲力浦亲王,在1986年来此考察时率人辟出的小道,我进入雨林群落的最低层。在这里,一步一景,三步一奇,千木万卉,快绿怡红,各有各的精神,各有各的光影和色彩。 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一片野芭蕉旁的几株海芋。这形似北方芋头的植物,叶阔若轮,径长达米,有植物学者誉之为“雨林牌雨伞”。大雨袭来,游人可蹲踞其下避雨;烈日当头,过客也可折一柄遮阳。海芋近旁是簇簇香茅草,在雨林中它虽属于无名之辈,但内涵却不同凡俗。乍闻其无味,用手摇之则淡香四溢,愈摇香味愈浓,沁人心脾。此草晾干后,香气经久不散。傣家少女常多采撷,或插入瓶中,或掖于枕下,使竹楼中的闺房,变为兰麝之室。在一灌木丛下,我窥到几株形状怪异的猪笼花儿,此花呈淡黄色,状若长形小竹笼,笼口有一铜钱大小的笼盖,可自然开合。笼盖开时,笼中的芳香会诱得虫依蝶偎。当虫蝶身陷笼中,花蕊分泌的粘液,将它们牢牢胶住后,笼盖遂闭合。当“猎物”的残躯化作此花的养料后,笼盖复又开启,再诱虫蝶…… “民间有遗贤,草中有灵芝”,在这雨林底层的腐叶里,树根旁,到处生满连植物学家也不能完全说出名字的各种菌菇。它们或状若耳轮,或形似小伞,或单株栖息,或结群麇集。其色彩更是五彩缤纷:赤赤者似玛瑙,灿灿者如金盘,蓝蓝者像宝石,皎皎者若冰玉。如果单纯用审美的眼光,来观赏这些各臻其妙的菌菇,它们当中自然不乏艳品、珍品、逸品和神品。我有幸目睹了它们中的“仙品”:在一株自然枯朽倒伏在地的树干上,生长着三只刺杯菇,其形状与大小酷肖喝葡萄酒用的高脚杯,颜色艳红艳红,通体透亮,纤尘不染。周围有草类植物的数片绿叶作为衬景,益发显示出这三只“红杯盏”玉蕴山辉般的光莹。我低头细观,头午的雾雨,还给它们各自斟上了半杯琼浆。抑或是欲将杯中之物自饮自啜,抑或是惧怕入侵者玷污了其美艳与高洁,它们的“杯体”上,竟生满了细长的玉刺儿……“乾坤有精物,至宝无文章”,面对这三只美绝艳绝的“红杯盏”,任何语言的表述,也只能是刻鹤类鹜。 在这雨林底层生长的草类植物们、菌菇生物们,虽是这雨林中的芸芸众生,但它们和大树们一样,同样疯狂地眷恋着雨林的大地,同样疯狂地挚爱着这里的雾雨和清泉,它们的心灵同样都连着明月和星辰,也同样追求着生命的丰富和完美。 走进雨林“第二群落”,亚热带常见的棕榈科植物,呈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娇姿临风,亭亭玉立。一棵贝叶棕首先攫住我的目光。古籍记载,贝叶棕的叶子从柄算起,长达三丈余,需数人合力方能扛起。眼前这株贝叶棕,那扇圆形的叶片虽仅有两米长,但仍能令我叹为观止。贝叶棕所以被版纳傣族极为推重,是因傣家所信奉的小乘经文及民族历史,皆靠它的叶片得以承传的。昔年的佛教徒采来贝叶,按规格裁成叶条,打捆放于锅中加酸角、柠檬煮之,洗净、晒干、压平,即可成为贝叶纸。刻经、写史的文士们,先在叶纸上用墨线弹出行间,再用刀刻字于上,涂以墨汁,用布擦抹,残墨留在刻痕内,便可显出清晰字迹。用这种毫无污染制出的天然纸张,镌刻并装订的经文或史籍,防腐、防潮、防蛀,可保存百载而不损…… 热带雨林中的许多植物,是那样意外的怪异,意外的荒唐。在这里,还生长着一种树干中能够“蓄粮”的橦棕。橦棕的嫩茎可作菜蔬,其味鲜醇,不让甜笋。俟幼株长生大树,橦棕的茎干便开始暗自生产“粮食”,囤积于树心内。随着“蓄备粮”的累积,树干便现出滚圆的肚儿,那臃肿的样子颇像身怀六甲的少妇;观其常青不凋的羽翎状巨叶,是那样情得意满,也很易令人联想到昔年那“囤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富裕中农。人们将橦棕干内的树心刨取后,经浸泡沉淀,便成“面粉”,用之做糕制饼,其香馥馥;东南亚一些国家,还将之加工成大米,打进国际市场…… 俳徊,盘旋,踯躅,躞蹀,低首弯腰,折来踅去,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好不容易才钻出了这雨林的第二层植物群落。正当树阻藤拦疑无路时,忽见一倚在古榕下的木梯竖在眼前。拾级而上,我们登上了一长五十余丈的空中走廊。此廊以藤绳为“桥”,古榕为“柱”,每隔八、九米,便依树设一仅容一人驻足的瞭望点。此廊也是菲力浦亲王来考察时所铺架。我蹑足其上,一步一摇,三步一晃,终于站在了第一个瞭望点上。 如果不是身临这热带雨林,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世界上竟还有这等由藤萝编织出的壮观。在古树与巨树之间,有长藤若巨龙凌空斜插,难见首尾;有巨藤像大蟒曲盘,闪鳞亮甲;有粗藤扭结成风车形挂诸高树;有细藤弯曲成吊环状系于枝桠,它们千变万化,组成了各种各样的几何图案…… 在第三个瞭望点上,我看到一株四薮木的枝叶下,缀挂着十余只状若锦囊的精美物体。但见一群身披黑褐色羽毛、尾部闪着白亮点的鸟儿,从“锦囊”中飞出飞进。我想这该是织袋鸟了,那袋状的巢穴,是织袋鸟用各种叶丝精编而成的。“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织袋鸟虽无一双巧手,但它们那灵动的小嘴,却毫不亚于绣花女的纤纤玉指。 我站在这位于雨林群落第三层的空中走廊上,见谷两旁有望不断的古树,有数不清的佳木,有看不尽的名杉。昂首上观,雨林第四群落的伟岸乔木,仍是高难企及,我仅能从它们亲吻蓝天的树冠的缝隙中,偶见几抹金亮的光束,如探照灯般地投射进来。低头下望,雨林第二群落的树木,尽收眼底。它们青幢碧盖,浓绿生云。谷下有清溪湍湍,叮叮咚咚;耳畔有幽禽唱合,婉转清扬……置身此等仙境,我焉能不顿生“偶然临险地,不信在人间”的感觉! …………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国外的植物学者们还纷纷断言,中国根本不可能有热带雨林。应当说,海外权威们的推论并不出格离谱。这是因为热带雨林的生成,应有必备的条件:年平均温度,必须高于二十四度;最冷月份的均温,也不得低于十八度;且必须是海拔低的热带湿地。若以此“戒律”框之,版纳位于北回归线热带边缘,其山地海拔姑且不论,即使河谷盆地的平均海拔也高达五百米。版纳年均温度及最冷月份的均温,皆比能生成热带雨林的温度低二至三度。纵观整个地球,与版纳处在同一纬度上的中亚、西亚、北非、西南非,除少数地带是稀树草原外,多为干旱沙漠。然而,只有共性而无个性,大自然的神秘与伟大就不存在了。上苍似乎特别恩宠版纳,遗赠了版纳诸多可以生成热带雨林的“硬件”和“软件”。上苍曾轻手一拨,便使得古南大陆和古北大陆发生过掀天揭地的融合;因了它的格外垂青,处在两个古大陆结合部的版纳,却躲过了那场生物史上罕有的浩劫。上苍也曾重足一跺,使整个地球发生了造山运动;因了它的特别眷顾,隆起的世界屋脊喜玛拉雅山和云贵高原,作为远、近的两道屏障,为版纳挡住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罡风。上苍还让版纳的地形由北至南徐徐倾斜,以便使得这片风土吉壤敞襟亮怀,去随时拥抱来自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风湿流…… 判定一个地带的森林,是否为热带雨林,除了具有若干标识性的树种外,还应有特异的生态景象,诸如“绞杀现象”、“独木成林”、“板根奇观”、 “老茎生花”、“空中花园”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在版纳这卷“绿色天书”里,都有重笔浓彩,尽态极妍地展示。 匆匆如走马观花般探访雨林谷后,我深知对雨林的了解,还仅是一鳞半爪。在以后的十余天中,我又先后参观了版纳葫芦岛热带植物园,走进了补蚌、绿石林、广南里等几处雨林保护区。我不辞劳顿地在林海里穿行,贪婪地读着“绿色天书”中的每个标点,每行文字,每一段落,力图凭暂短去感知漫长,以有限去领悟无限,用幼稚去拥抱古老。 在补蚌自然保护区内,我看到了一株最能展示雨林“板根奇观”的树——四薮木。这棵版纳雨林中最大的板根树,太壮阔,太磅礴了。我刚抵近它,便感到它生命发出的光波是那样强烈、巨大和顽强。这棵有着十五层楼高的参天大树,最能摇撼人心灵的是它的根基部分。十四块像用厚厚钢板雕成的飞机机翼样的板根,呈辐射状分布于树下的四周,最高者达八米,最长者达十五米,其整体根块,占地亩余。这版翼与版翼间形成的空间,似深壑,像幽洞,若庭院,可容百人在其间小憩。我不知这些深插入地的版根,为使那粗大的树体能镇定地屹立于雨林,曾经受过多少风抽雨袭,电击雷劈…… 崇高是大自然喷射出的壮美,崇高也是对渺小的一种艺术征服。雨林中若没有崇高的望天树巍然耸立,这“雨林”便名不副实。过去,“热带雨林”的桂冠所以没有戴上版纳那高昂的头颅,是因当时还没觅到望天树这一最关键的“要件”。从开国之初,以蔡希陶为领军人物的植物学家们,在版纳的雨林里,胼手胝足,风鬟雨鬓,查查找找,寻寻觅觅,终在1974年于勐腊的广南里发现一株高达八十八米的望天树。继而,在这补蚌保护区内,又有大片的望天树显出了神姿。“隐士托山林,遁世以保真”,望天树这版纳雨林中最大的“隐士”,一旦露出庐山真面,便石破天惊。世界上所有植物学家的目光,都惊异地投向了版纳。为便于域外学者的考察,版纳人在这补蚌望天树的族群里,凌空架起一道离地面五十米高的“藤桥”。当美、英等国专事研究热带雨林的博士们来此考察后,连连赞叹:“雨林,这是典型的热带雨林!” 我攀援上架在望天树树干间的“藤桥”,顿感自己被一群具有崇高品格的生命所燃亮,所溶解,所俘虏,也深感人的生命渺小和暂短。望天树那笔直笔直的树干,直插天际,仿佛从来不知世上还有“卑躬屈膝”之谓。它们光洁的树干上,没有枝杈,没有斑痕,没有寄生物,身同金玉质,伟岸超人寰。在这热带雨林里,望天树无凝是“拔剑平四海,横戈却万夫”的最高统帅,也无疑是这“绿色天书”中的头号主人公! 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构图,历来是“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人在画幅中的比例所以如此之小,我想那该是古时的画子们,因敬畏自然所产生的情愫使然。热带雨林应是人类精神的“疗养院”,它虽不能保治百病,但看一看这崇高的望天树,至少可以缓解当代人贯常患有的藐视及虐待大自然的“狂傲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