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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个人都有后悔——关于长篇小说《后悔录》的访谈

  钟红明:刚拿到长篇小说《后悔录》的时候,我就被这个标题吸引了,好像心口被撞了一下,原因是我也常常做后悔的事。从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开始,你的小说一直在整体上指向一个大的命题;《不要问我》探讨的是人丧失身份之后的荒诞处境……那么,在这部长篇小说中,隐含的真正寓意是什么?萌发的初因又是什么?   
  东 西: 写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小说,我更愿意从小事情、小细节入手,更愿意去放大内心的秘密,而后悔正是我的秘密之一,每一次我都想逃避它,但是又不得不陷入新的后悔。在我的经验里,后悔恐怕是谁也没法逃避的行为。现在有许多小说高手,都在写自然地貌,写树木,写大河,也写村庄,写街道,这些东西我写不过他们,而且也被他们写秃了,快沙漠化了,所以我得往地下写,写人物的内心。当我的“精神胜利法”越来越来猖狂的时候,我就越喜欢《阿 Q正传》;当我的年龄渐渐走向40岁的时候,我就越喜欢《洛丽塔》;当我的母亲卧病两年之后,我竟然也有了“局外人”的心态。所以《后悔录》是我从内心出发的一个小说,目的是想在这个没有两片树叶完全相同的世界里,找到相同的心理感受。   
  钟红明: 读完整个长篇,越发觉得书名为《后悔录》而不是《忏悔录》,是非常准确的。曾广贤并不忏悔他的一生和他的时代,在回忆中他也丝毫不怨恨那些让他的幸福期望都落了空的人,他只是热切地假设:没有发生的那些可能的故事、可能的行动、可能的结果,会让他幸福。所以他的后悔,与其说是对行为的修正,不如说是可怜的白日梦。他在自己无法更改的荒诞的命运旁出了一道道幻想中美丽的枝蔓,铺花的歧路。你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是否跟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进行过对比?   
  东 西: 不时地想到那个小说,但是“忏悔”是西方的基督精神,追问的是事情的起因,也就是说一开始我就错了,是原罪。而“后悔”是东方人的特产,追问的是后果,也就是当结局跟预想不对等时,才会后悔。后悔包涵了无奈,甚至耍赖,也跟“忏悔”的部分内涵重复,是一种更复杂的情感。   
  钟红明: 这种情感具有普遍性,难怪小说一出来就获得了圈内圈外不少的好评,也只有抓住了人们的普遍心理,小说才会获得更多的读者。在这部小说里,你不仅把人物的内心活动写得很精彩,设计的外部环境也很特别,是一个大仓库。这个仓库是曾广贤资本家身份的唯一见证。因隔墙无法到达仓库顶,所以他偷窥到了父亲的秘密;仓库成为舞台,所以他仰慕的女芭蕾舞演员的曼妙身躯一次次掠过,攻占了他整个的意识;仓库返还,成为他巨大的财富,这座金山又很快地流走……你为什么选择仓库这个背景?
  东 西 对于上个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仓库具有特别的意义,那里曾经储藏过我们需要的食物和布匹,曾经平均分发过我们最需要的物品,像肥皂、牙膏、棉胎什么的,也曾经拿来做过临时的会场,个别特殊的地方还用来吃过“大锅饭”,概括地说“仓库”就是集体时代的象征。慢慢地仓库退出了我们的视线,有的变成了商业场所,有的成为艺术家的寄居地,有的干脆荒废,被人彻底地遗忘……而在我的小说中,仓库开始是曾家的住房,后来变成了会场、办公室,最终成为娱乐场所。从仓库的变迁,是不是让你看到了时间的变化、社会的变革?一个令主人公伤心的、严肃的地方,最后竟然变成了娱乐场所,我写的时候就有点心酸。   
  钟红明: 确实,这个环境设计得挺好。曾广贤出生这里,他是资本家的后代,是一个非常朴素的小人物,小说的第一章命名为“禁欲”,就是一个时代的概括。由于他不可遏制的多嘴,一次次将父亲送入厄运之中,因为时代的政治意识几乎变成他的本能。在禁欲的时代里,合法的性只存在于婚姻中,不然就会导致悲惨的命运。他因为无知和恐惧,错过了向他大胆表白的少女;但活跃异常的欲望煎熬,还是让他蒙着眼睛进入仰慕的女人张闹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干被诬告成了强奸犯,狱中十年,隔着铁窗他却获得了坚贞的爱情,手指的触摸就是全部的满足……锐利的痛苦,在黑色幽默的细节和表述下,变得更加荒诞,但又无比真实,震撼。   
  东 西: 没有这些细节,就无法使读者看到真正的后悔。真正的后悔就像平时我们说的:“悔得肠子都绿了”,“悔得牙齿都酸了”。这个小说从“禁欲”开始写,然后写到“友谊”、“冲动”、“忠贞”、“身体”、“放浪”、“如果”,细心的人会发现,这就是我们30多年来情感生活的走向,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性生活变迁”。我主要是写曾广贤对情感生活的后悔,造成他后悔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多嘴。所以我在小说的不少地方写了他扇自己的嘴巴,甚至抠出血了,肿了,烂了,都不像嘴巴了。   
  钟红明: 在一次你的作品讨论会上,评论家李敬泽说你很善于写人的器官,比如《没有语言的生活》写眼睛、耳朵和嘴巴,《目光愈拉愈长》写眼睛,《把嘴角挂到耳边》写嘴巴,同时也是写表情,《耳光响亮》写脸部被扇,而《后悔录》你又写了两个器官,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身体写作,你对这个评价怎么看?   
  东 西: “身体写作”的定义比较复杂,我想我是在写身体,同时也调动自己的所有器官去感受这个世界,争取做到准确,感同身受。   
  钟红明: 你的小说中充满似乎无解的悖论。我觉得小说最富有挑战的还是在后半部,当曾广贤出狱,一下子迈进一个解禁的时代,他还是不断错过女人和情感,等他从张闹的假结婚证中解脱,等他有了大把的钱,可是,他面对任何女人,都在她们的手掌上看到了失散的妹妹那样的痣,伦理的恐惧代替了政治意识的压迫,仍旧让他陷入无性的生活境地。他终于达到了一生中最后悔的——没有那样的性生活,一次也没有。他只是可怜地央求小姐听他倾诉他的一生,而小姐却只关心完成交易。为什么这样来完成你的主题?这是很极端的。事实上,我觉得你的小说都有推向极端的倾向。   
  东 西: 小说里有这样一段叙述:“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只要我的邪念一冒头,就会看见女人们的右掌心有黑痣,就觉得她们要不是我的妹妹,就是我妹妹的女儿。我妹妹真要是有个女儿,正好是你这样的年龄,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四十好几了,快奔五十岁了,都九十年代了,也没敢过一次性生活,就害怕我的手摸到自家人的身上。”这段叙述是放在取名为“放浪”的第六章,也就是说当遍地都可以找到性生活的时候,曾广贤反而害怕了,他对性生活从厌恶到渴望,到恐惧,最后他把一般的“恐惧”上升为一种“宗教”,再次回到小说开头的“禁忌”里,但这一次不是社会给他的“禁忌”,而是他自愿的选择,终点又回到起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层次。   
  钟红明: 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小说结尾的那一笔,他在植物人父亲床前倾诉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赵阿姨曾经在半夜里赤身裸体地走进我的卧室,但我连一个指头都没动她,要不然,等你醒过来,我怎么敢看你的眼睛?”赵阿姨是父亲的忠心的情人,伦理的坚守阵线居然是由曾广贤这样一个人物完成的,多么脆弱的时代,多么巨大的反讽和悲哀!   
  东 西: 从上面的两个事例可以看出,曾广贤有乱伦的恐惧。   
  钟红明: 这部长篇的结构看得出经过精心的设计。前一章,我可以看出曾广贤是在向一个陌生人倾诉,到了第二章我知道他是在向一个陌生的异性倾诉,随着小说的慢慢进行,我才发现他是在向一个收费的按摩小姐倾诉。到了小说的最后一章,曾广贤回到家里,向变成了植物人的父亲倾诉。不管他向谁倾诉,其实听众都不太称职,一个只想着完成交易,一个是植物人,可以说是没有听众的讲述。   
  东 西: 这是反西方的讲述,西方人有了悔意,大都是向神父倾诉,而曾广贤只得找一个收费的听众,很滑稽。也许他的注意力只在于讲述,而根本不乎听者的态度,就像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和我们这个话语泡沫的时代是吻合的。至于后面他向父亲的倾诉,则是更有意的安排,因为最后一整章都是“如果”。如果没有天大的后悔,他就不可能把变成植物人的父亲,说得流出了眼泪!   
  钟红明: 正是这种特殊的叙述,使你的小说语言发生了改变。以前你的语言有很多奇妙的比喻,比较“华丽”、“调皮”,这次却更口语话,更准确,几乎没有废字。是因为结构的特殊,你才改变语言风格,或是你对小说语言本身的观念有所变化?   
  东 西: 有两方面的原因。现在我的小说语言已不像过去那么调皮,那么赤裸裸,而是有所收敛,追求准确。过去我是手不听脑子的,写得很泛滥,现在是力争做到脑手一致,追求干净利索。但是有一点我是不变的,那就是对幽默的爱好,只不过这一次埋得更深一点。郜元宝在评论里说:“作者的幽默的笔法,让我们感到,这个‘我’也确乎一个讲后悔话的大师。作者的幽默的话,要是引用起来,就得将《后悔录》抄写一遍,所以我这篇读后感决定一句原文不引。”很感谢郜元宝先生给我这样的评价。   
  钟红明: 离你的第一个长篇小说《耳光响亮》的发表已经8年了,8年之后,我发现你的长篇仍然关注文革时期。你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我以为时代的烙印在你并不很明显,但为什么你偏偏钟情于那个年代?你生长的年代和少年时生活的环境,是怎样影响了你的价值和观念?   
  东 西: 每一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痴迷的时代背景。《耳光响亮》从1976年写到80年代中期,主要想表达精神父亲消失后,我们如何成长?而《后悔录》则把时间往两头延伸了,起跑点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终点站在90年代后期,跨度为30年。这30年,除了我身在其中,还因为它的变化特别巨大,而变化最巨大不是经济、政治,而是我们的心灵,所以陈晓明先生说我其实是在“写人的心灵质变”。文革正好是我的童年时期,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影响他的一生,而我也讨不脱这个宿命。( 钟红明:(20040)上海市巨鹿路675号《收获》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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