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墓”
作者:叶文玲
回国班机的起飞时间是晚上,还有整整一天可活动。虽然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一直徜徉于博物馆和作家故居,仍觉意犹未尽。于是,最后这一天我们都还想看看此间闻名的作家公墓。
“死”是人生的必然结局,是所有人的殊途同归。人生的最后一幕说到底也就落在这个“墓”上。出发的路上,我不由想起雨果。声名卓著且相当受宠的雨果,人生的最后一幕也非常精彩,一场轰动巴黎的葬礼更是惊天地泣鬼神般风光之极。世界各国作家中与雨果齐名或超越雨果成就的大有人在,但是,像雨果那样“留得生前身后名”生也顺遂死也风光的却不多。作家的“定数”常常是“文章憎命达”,一生落寞、怀未竟之志抱憾逝世的倒是多数,他们的光芒只闪耀在作品的纸页中,他们的最后一幕———“墓”,大多只是悄悄留存在大地的某一角落。
名人作家的生和死从来是个不竭的话题,不管他们的最后一幕是绚丽还是平淡,总令后人有寻访追思的兴趣。
原以为墓园一定远在郊外,没料到眨眼就到。故而,当车子在两扇不很起眼的铁花门口停下且见大门半启半闭时,我还以为主人是先让我们来这个小公园遛遛呢!
进了门,才见这个曲里拐弯的墓园很不小,才知这里不光是作家的公墓,还包括了许多政界名人在内:例如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王明,前苏联共产党总书记赫鲁晓夫,还有俄罗斯和前苏联的高层人物,历届政要、军事统帅、科技精英等,也都埋葬在这里。
故而,这个在莫斯科名声最大的墓园,实际名字是“新圣母墓园”,也被统称为“名人墓园”。
记得在夏威夷,曾见过好几个鲜花如锦鸟语花香的墓园,那些平平埋在草地中的小小墓碑,与周遭的绿茵是那样天然地融在一起,分外美丽宁静,外来人若不仔细观望,真不知道是来到墓地。这样的设计,真是别具匠心,不光形式简约而且美到极致。
起码,来此凭吊的人,睹景不伤情。周遭美丽的景致,不仅会冲淡来人心中的悲伤,反倒觉得是与逝去的亲人又一次团聚在春天的花丛草地。在夏威夷,我也多次看过珍珠港的那个以大海为碑、以沉舰阿利桑那号为墓床的独特墓园。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有勇气“纪念失败”的公墓,也是一份以特殊形式记录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不寻常历史、激扬爱国主义、赞颂勇敢精神和抗诉法西斯战争的独特宣言。
我还想起来,在日本有一座最大的墓园。那墓园四方毗连竟成阡陌,周遭更有数不清的参天古树,阴沉沉地遮蔽了天空。因为埋葬着太多的身世显赫的名人乃至他们的家族,巨大的墓碑此接彼续,一座一座与参天的古树相映衬,连成了碑的森林。如若是整个家族的墓园,则无异于一座坟墓的小城。故而,从山道旁经过,那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阴森森气氛,很令人毛骨悚然;如果真是去那儿凭吊亲人,更会有“一见坟墓魂魄消”的悲恸。
莫斯科的这个名人墓园,既不似夏威夷墓园那份化悲伤为亲和的美丽;也不像高野山墓园那样因过于宏大和过于浓化的哀伤而有种化解不开的阴森和沉重。这座墓园,从规模到氛围都恰到好处,教人感觉它是个虽划出了区域、却仍有不过分讲究死者身份和资历的和谐,这里既有元帅、将军级的大人物,有科学家作家艺术家或有各种头衔的名人,也有其它身份的普通人,大家既已“赤条条”离去、又同此相聚在“上帝”面前,就该人人平等。
名人墓园所立的墓墙墓碑,当然有大有小,有砖石所砌,也有用花岗石或大理石精雕细刻的。大的墓碑有数米之高,小的也仅是一块嵌在墙中的砖头而已。墓碑的样式更是五花八门,身世显赫或声名卓著的,墓碑前总会竖一尊真人大小的塑像,没有塑像的,起码会在墓碑上镶嵌死者的烤瓷照片,再在碑上记叙其生卒年月。
第一个看到的是王明的墓。墓后有一小圈青松,碑上雕着他的半身像。因为此前从没看过这位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的照片,我只觉得刻在墓碑上的戴眼镜的王明,文质彬彬且年轻得不可思议,同我想象中的“先左后右”祸害革命的“机会主义和投降主义”者很不一样。那么,“机会主义和投降主义”又该是一副什么面孔?又该有怎样的“标准像”呢?
哑然失笑中,又看到了赫鲁晓夫的墓。赫鲁晓夫墓碑上的刻像,倒真的栩栩如生前———黑白二色相砌的大理石构架中,赫赫然一个大光头。想起当年一位教师同事因“传播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反动言论‘共产主义就是土豆烧牛肉’”而获罪遭批的种种情景,我再次哑然失笑了……有谁能说得清历史给我们开了多少玩笑呢!
卓娅的墓,是同行作家白描一进门就刻意寻找的。白描说卓娅是他少年时的梦中情人,我相信此话的虔诚,中学时代我最崇敬的也是这位女英雄。卓娅的青铜塑像分外英气:身子前倾,半袒的上衣似在被缚中,不屈而后仰的头颅,却是表情镇定、短发飞扬……今天,伴随白描的热情祭奠,除了那支红色的玫瑰,还有他脱下大衣帽子,一次次照相时润湿的双瞳。
在此间,众多作家的墓园,使我们的相机胶卷差不多一一告罄。果戈理、马雅可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我特意去寻找的是契诃夫。意外的是,这位首屈一指的短篇小说大师之墓,也是平铺在地,一圈矮矮的铁栅围着那平铺的墓,旁边是一座童话中的白房子那样的小小墓碑,非常朴素,没有雕像,若不是带领者指认,还真不好找。而在其对面的果戈理的墓,无论雕像还是墓冢,却都高大堂皇,十分气派。
从纵横交叉的小径一一走过、又一一伫立在大师们的墓前,万千思绪在心中翻腾,大师们曾在我们心海中播下的文学种子,此时又如在空中盘旋的雪絮云气,再次恍恍然纳入胸臆。
依依走出大门时,墓地上一座浑然雪白的塑像,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那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天鹅。驻足凝视,原来是俄罗斯也是世界级的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
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的美丽人生,和这有意味的最后一“墓”,是今天寻访的美丽句号。
莫道逝者长寂寂,云天自有一瓣香。驻足间恍惚忆起零落的旧句,举头处只觉得眼前白绒绒的云絮,真似飞舞着一群群美丽的天鹅。 (解放日报200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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