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送一朵雪莲花

作者：叶文玲

　　揣着一份沉重从西藏高原归来，是因为半途听到了陆文夫去世的消息。
　　揣着这份沉重在海风习习的窗前坐下，脑子里突地跳出的，却是一丛高原的雪莲花。
　　雪莲花是高原最圣洁的花，雪莲花是高原的骄傲。
　　这天，我从西藏林芝返回，快要经过有海拔标志的米拉山口了，昨天经过时没有力气上去照相，我对同伴说：今天无论如何要补上这一课。
　　这时，一个藏民妇女从有着几顶牦牛帐篷的山冈上走下来，走向我们的停车点，她一手抱着个孩子，一手举着手中的什么来回地摇。
　　我气喘吁吁地蹒跚着移近她，才发现那是两束小小的雪莲花。细细的枝条已半干了，但湿润润的棉花般的苞朵上，像是刚采摘不久般浸着无数露珠。
　　我明白她想卖给我雪莲花。
　　正想掏钱时，手机响了。
　　我很惊异。这几天手机常跟我们捉迷藏，时有时断，今天在这山口，却如此锐响！
　　是短信，说的就是陆文夫去世的消息！
　　我惊呆了，手中的雪莲花颓然落地。我背转身再拨手机想问个明白，可是，信号一点都没有了。
　　我茫然看着苍天，原本湛蓝如洗的米拉山口，这会儿天灰如铅，乱云飞渡。一团灰暗的云仿佛霎时钻入了心口。
　　那牧女一手搂着孩子，拾起了雪莲花，来回比划，我满怀歉意朝她点头，下意识地掏出钱来付给她，她笑了。黧黑的有着“高原红”的双颊上，那笑容就像手中的雪莲花一样灿然。
　　我凝视着手中的这两小束雪莲花，取出一支，面朝东方，艰难地弯腰拨土，插在了湿润的山冈上。
　　那牧女讶然地望着我，笑容也像凝固了，但她没有再动一动。
　　汽车再次轰鸣起来，我回望眨眼间就远远闪在身后的山冈，只见头顶上云絮如飞，灰暗依旧。
　　“我们这班人中，最老到的当然是老陆，老陆他阅世很深。”我想起了茹志鹃对他的评价。
　　记得我们不约而同在各种各样的“笔会”相逢，老陆总是启开他那一口到古稀之年还是雪白整齐的牙齿，相视一笑再说一声“真是有缘”，接下来，便是我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江苏朋友间的文事和家长里短，如果在他事先已经喝过三两老酒或者得知晚间将有老友可对酌时，这时的老陆，从表情到话语，就越发的可爱可亲。所以我常常将北京的汪曾祺和苏州的陆文夫，看成南北两地天造地设的一对最嗜酒又最可爱的作家老头———当然，汪曾祺其实也是江苏人，水汪汪的高邮是他永远的故乡。
　　有年我们参加的笔会，从大三峡开到了小三峡———大宁河，我因贪拣河边的石头而被小偷偷走了放在小箱子里的仅有的300元，那是我回家探亲打算孝敬母亲的钱，这在八十年代初可是我八个月的工资。老陆和高晓声一齐用苏州话和常州话劝说发急又发呆的我：别难过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大度开心最重要！为表宽慰，两位老大哥还将昨晚受骗买的两篓烂桔子统统扔进了江中：君子总有被小人欺的时候，破这点财不算什么，随它去随它去！
　　我记得八十年代中，当了全国人大代表的老陆，怎样义愤填膺地为作家和作家协会呼吁某些合理权益的。我记得老陆说过的话：作家么，不必太看重当什么官，而是要说实实在在的话，写实实在在的文章！如果当了官，就更得要为作家办实实在在的事！
　　为此，他曾谆谆告诫他以为应该提醒的人：作家协会么，活动可以搞搞，但不能以搞活动上瘾，更不能搞花架子，作家协会和作家的首要和终要，就是写作，写不出来不硬写，但说到底，作家协会和作家就是要写作，你不写作还叫什么作家？
　　为此，我更记得他对于写作所发的种种精辟之语，对于“小说”他曾说过：小说小说，其实就是在小处说说，“小处”说得好，小说就写得好了。
　　我知道近年来，有气管炎痼疾的老陆，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我更知道他在非常钟爱的女儿陆瞡终于不治之后的悲痛，这都是“天不从人愿”的事，老陆夫妇难以拔除的悲痛，我深深知道。如果说我现在遇事总有股痴憨，那就是想仰问苍天：你为什么不假我们那么多好作家以天年呢？老陆不老，他在前几年还写了那么厚重的有关老苏州的大书《人之窝》呀！
　　今年春天，参加扬州笔会后曾有极短暂的时间逗留苏州，我向接待我的范小青打听老陆的近况，小青的一句“医生让人少打扰他”的劝诫，又一次使我消了此念。于是，我便想着或春暖花开或秋高气爽之日，某日某时会突然响起一个电话：
　　“叶文玲，我是老陆，我又好了，要到你们杭州吃老酒来了……”
　　可是，这样的电话再也不会响了，那朵泡老酒的雪莲花，已经永远留在西藏的米拉山口了。
　　对于成就斐然的老陆———陆文夫，我好像不该只想起来这些小事，不该只写这些琐屑，但我知道，老陆他乐于听我回忆这些琐琐屑屑，我知道他最讨厌的是作家的故作惊人状和假正经，他乐于听乐于表达的是平民百姓实实在在的家长里短，我知道。（解放日报2006.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