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净化之所
作者:叶文玲
义乌这块土地,不能不令人感慨万端。
令人感慨,是因为它有馥郁芬芳的人文土壤,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能教人的灵魂净化。
与陈望道故乡分水塘相隔几十里的佛堂镇,是冯雪峰的故居。无论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还是中国文艺界的历史,都无法绕得开冯雪峰这个名字。
众所周知,名人故居是珍贵的历史遗存,其珍贵就在于它与佳妙的山水一样出自天然而无可替代,有着“不可制造”的文化庄严。我总以为,对名人故居的探访不能是热热闹闹的旅游,更反感赶庙会式的熙熙攘攘。因此,近日独行访谒了陈、冯二位先贤的不无清寂的故居,倒觉得唯有这种“孤行”式的访谒,才使我有心愿终于得遂的感慨和欣喜。
最近许多媒体和报章,都有早年牺牲或已故的共产党人生平功绩的报道,阅报有限,我不知道冯雪峰已否或将列入其中。但我坚信,这位对党的事业丹心如炬的共产党人,他的名字与中国共产党党旗是当之无愧联在一起的。
佛堂镇也是山乡,整齐的村舍有一种远离尘嚣的简朴和清美,行走在这方除了绿还是绿的山乡田陌中,顿教人觉得远远近近投来的自然之色,就像大而无朋的筛子,一点一点地滤清了心肺,而浓浓淡淡的绿帐,也似纱似绸荫凉得眼目好不舒畅。感慨中想起一句古话:英雄自古出渔樵。先贤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管佛堂镇这名字缘何而起,这样山为翠屏河为玉带的乡村,无愧是冯雪峰的出生地,也只有这样林幽鸟啭的山岗,才配为这位先贤的长眠处。
佛堂的青山终是有幸,名为雪峰的这位赤子的忠骨,就埋在故乡青翠的山岗上。
始识冯雪峰的英名,是在听闻“上饶集中营”的故事时。时过半个世纪,我依然记得那个擅讲故事的历史老师绘声绘色的激动和壮烈的神色,当他说到共产党人的英勇、说着彼时在那儿坐牢的冯雪峰等人因为吃了牢里的有苍蝇的“牢饭”而至“肚肠都烂了,依然英勇不屈”的种种情景;擦着无声流下的眼泪,我觉着自己的心肝肚肺也在隐隐作疼……少年的心灵是一方最易接受灌溉的秧田,五十年代中对于共产党人英勇坚贞品格的认识和崇敬,就是在这样的薰陶中滋润生长的。
对于冯雪峰的深一层认识,也是在阅读和敬识鲁迅先生的作品时。记得语文老师在讲解相关课文时,总要旁征博引地提到“左联”、提到牺牲的“左联五烈士”,提到在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又取得东渡黄河战役的胜利时,鲁迅先生往延安发的那份著名的祝贺电报。虽然那时的我们,未能知悉曾经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亲历者、在上海时就与鲁迅、茅盾先生交谊和过从甚密、极大地影响了鲁迅先生思想行为的冯雪峰的所有功绩,也不细知身为当时文坛领导人的冯雪峰,在全力以赴投身革命时,连长子冯夏熊,都是落生在鲁迅家中的。往事维艰,而又何其多姿多彩!现在,这一页页难忘的历史,终于铸就了无言的丰碑,在他的故乡,在这座后人为之建立的故居中,冯雪峰三字恰如深谷流泉轰然有声。
多亏义乌文友的诚心相陪和介绍,虽然瞻仰仍不无匆促,但我终于又一次知悉了:于中国共产党、于左联、于文学、于诸如史沫特莱、斯诺夫妇这样的国际友人,甚至于后来帮助查找毛泽东的两个孩子并送到安全处,冯雪峰都称得上党内有功之臣且功莫大焉。可是,与许多只愿相观砥砺不惟继美前贤的修道者一样,冯雪峰在共产党“坐稳江山”之后,也很有着冯雪峰式的消隐且“低调”———这一点,他和同乡的陈望道先生是如此惊人地一致!不过,陈因为处事稳健且在教育界而少生许多嫌隙,而冯却不幸身在斗争激烈又最易生是非的文艺界,前者可以从容自在做他的教书先生而后者却躲也躲不开无休止的“运动”,二人晚年结局自然迥然有异,冯氏后半生所遭的不白之冤,是文艺界最令人扼腕的悲剧之一。
人们对于冯雪峰三字的再次如雷贯耳,当然是五十年代他首当其冲地头顶“反党”帽子连续遭受一场场无妄之灾时。那时的冯雪峰,即使再次淡泊明志,甘愿“青山布袜从此始”地返回故乡,哪怕抱定了从此“湖月林风相与清”的素志夙愿回乡从事最简单的劳动,也已经身不由己万难抵挡突然飞来的箭镞了。中国文艺界的历史实在太沉重复杂,作家文人们历经的风雨和是非恩怨,更非现今谁谁一篇小文所能描摹和承载得起,而我们这些后辈每每念及,也常常只有唏嘘不已的份而难握判断的准绳。我想起的,是前些年文坛前辈的著述为何会以“风雨文谈”、“思痛录”名之,而今扪心细想就不难了然了。
冯雪峰故居建置,是我先前看过的几个先贤故居中保存修复最好的。其格局、其布置,都恰到好处而令人有望之俨然的庄严,展示牌的文字和图片也较丰富且别开生面。另外,一些未曾得见的资料、包括丁玲八十年代初来访冯的故乡走在乡间小道的照片以及为之挥写的故居题名,都是值得回味的珍贵史料。丁玲与冯雪峰的高尚而又热烈的革命情缘,早在三十年代就有报章披露。而今,门墙中嵌着这方小小的丁玲书写的“雪峰故居”的碑石,那字体虽难以书法尺度衡量,却总让人觉着一笔一画都透着“谊切同文”患难之交的深情。
所以,我说冯雪峰的故居修复得“最好”,不单指规模的合适和环境的清幽,更是因为所陈列的内容,而这,全在为它建造的后人们对敬崇的冯先生有一颗真挚而拳拳的心。
暮色中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山,拜谒了先生的墓,惊奇地发现那墓碑及碑文竟是极少为人题字的朱基总理题写的。
暮色中依依回望村口那座为冯先生立的“伴耕亭”,脑海中不时浮现先生颀长而清俊的相貌,忽然觉得雪峰先生的名字,既是他的长相也是他的气骨的写照,雪峰先生确实是他们那一代文人作家中最为清俊儒雅的,而他的骨头却是最硬的。唐先生一副题联,极为贴切地概括了他的一生:
“一生硬骨头史笔铁窗灵山诗卷传衷曲千载痛心事雪山草地庐岱墨痕付劫灰”
走出由浓绿染成墨色的山村时,忽然又生一念:最好是冬天再来一次,当洁白的雪被为这里的山山岭岭都披上银装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