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澳门
作者:叶文玲
自与笔墨为伴起,便是生活的感动派。
曾被生活中许多绮丽画面感动过。但是,印象极为深刻、令我在视觉上有强烈冲击力的,是在初见澳门时。
曾被许多曼妙的歌曲感动过。但是,令我与歌者一起进入一种激奋情境的,是在澳门回归前夕,听容韵琳小朋友演唱《七子之歌》的时候。
人生有许多不可预测的机缘,人生的许多感动,也往往缘于这种特殊的机缘。我想,如果在亲见澳门前,我已经到过海外许多地方,如果那次迎回归演唱的,不是挑了这个因落缺一颗门牙而备加可爱的女孩容韵琳,也许我的那份震撼和感动,就不会如此强烈。
流年似水,初见澳门之后,我去过海内外的不少地方,也曾为许多山海名胜兴叹;岁月如水流泻,可爱的容韵琳,现在已是亭亭玉立的高中生。但是,回想自己对于澳门、对于容韵琳小朋友演唱的那份震撼和感动,至今依然。而且,迄今没有另外的情境能够超越。
说起来,我可算“三见”澳门,初见那次是在1987年。
那是我从苦守了24年的河南调回浙江的第二年。心中蕴蓄着累积多年的创作激情,带着中原大地赋予我的一身土香,是年秋天,我应邀前往中国作协深圳麒麟山的“创作之家”,开始长篇《无梦谷》初卷的写作。
“创作之家”为使我们张弛有道,能在紧张的创作之余聊怡心神,安排了我们去“珠海一日游”。那时,没见识过多少繁华之地的我,对南国许多物事当然都感新鲜,因改革开放而热气腾腾的深圳,更令我大开眼界。珠海一日游中,得见了种种前所未见的风光。但是,这种种风光所带给我的惊喜,都不能与乘坐游船作“澳门环岛游”的那种感觉相比。
那时的“澳门环岛游”,其实只不过是在珠海坐上船远远环着澳门奔驰一圈,人在船上遥遥看一眼。这一圈,这一眼,在有如白驹过隙的光阴中,真是火光电石般的瞬息之间。可是,这瞬息之间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却如刀刻斧凿般烙在了心屏。
头上是碧空如洗的蓝天白云,身旁是绸缎宝石般的万顷碧波,心旷神怡的感觉从下船伊始就像春风拂面,一阵阵一层层地漫及全身。就在我微闭着眼感受着这种惬意时,突然,一幢幢雪白的高楼大厦,由远及近、排山倒海地扑入了眼帘!如此壮美,如此绮丽,就像现今电影大片的那种高科技制作,瞬息之间将神话里五彩缤纷的、海市蜃楼般的种种情景,展现眼前。由于从未得见,这美妙无比的情景令我目瞪口呆,刹那间,这种把人都一下子逼小了的气势,这种因视觉的大美而产生的震慑,令我几乎窒息。
这就是我在瞬息之间初见的澳门,美丽、神奇,童话一般!未等我回过神来,游船已远远驶离了这个小岛,驶离了这个海上的、威风的、神话般的澳门。
但是,从这一霎起,对于从未去过的澳门,就和从未去过的香港一样,我的脑子里,从此布满了白云如絮、绸缎宝石的蓝天大海,布满了种种遥遥神往的场景;于是,当我在心中有滋有味地想象着近在眼前却又未能细看的澳门时,心中更有一种神秘的欣羡。
次年初冬,还是为了那部已经开写的长篇,我又一次来到深圳的创作之家,人事依旧,日程依旧,当创作之家又一次安排我们作“珠海游”时,我依旧欣然前往。也许,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的热衷,与其说为了珠海,不如说为了那个朦胧未识的澳门。
但这一次,忘了是什么缘故,没有安排乘船看澳门。大概为了弥补这一遗憾,便让大家在尽情游览之余,还参观了那刚刚开始繁荣的珠海小商品市场。日色向晚时,我被当地的文友引领走向与澳门一线之隔的拱北,与我们一起站在“线”内的文友,指着前方灯火闪烁的夜景说:那就是澳门。
哦,这就是澳门?这么说,世人所称道的大三巴、妈祖庙、闻名遐迩的葡京娱乐场,都在这灯火闪烁中么?夜色朦胧中,只见楼影幢幢,只见车辆如梭,但是,愈是朦胧就愈发让人好奇:什么时候才能真真切切得见这个悬于海上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而又神秘的澳门呢?
如今,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人,有滋有味的叙说这些在现今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前尘往事,也许会让人觉得愚鲁可笑。可是,这是珍贵而真实的感觉,为了我心中的澳门,我宁愿被人讪笑。要知道那是十七年前,是在当今的许许多多前事还未成为现实、当今的许许多多现实还只是一个童话之前。
古人云:悟彻形色埃尘,乃有真得;打破性天窠臼,方是真闻。此言极是。唯有亲去一见,才有真得和真闻。
机会终于来了。
1999年春,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曾敏之先生,热情相邀我带领浙江作家团回访香港。在港的一周间,我们受到盛情款待自不待言。知交好友总是心有灵犀,曾先生事先疏通各方环节,为我们特别安排了从澳门回程的二日游。
那是1999年的4月22日—23日。
在此之前,我虽然曾因《澳门日报》主编李鹏翥先生之约,与其有过书稿往来;与浙江籍的著名企业家——澳门贺田实业公司的创始人、老董事长贺田,在省政协的会议上也曾有一面之缘,但是,岁月倥偬,尘事碌碌,想要亲看澳门的愿望,却因各种缘故拖延。现在,这机缘总算就在眼前了。
就像会见神交已久却未谋面的朋友,在临去前一晚,在香港住地的宾馆,我竟因兴奋而失眠,为我们送行的香港朋友说好是上午九点到码头,可我在五点半就起了身。
本是一艘往来港澳间的普通客船,因为承载了多年的思念,因为附加了太多的向往,这时在我眼里,这船就成了遨游于蓝天碧海的吉祥鸟;本团连我在内共10位作家,各个欢喜雀跃的心情,更将连日访港的那股欢乐又一次推向高潮。此时此刻,我备加体会了“港澳”二字的亲缘,“港澳”,“港澳”,既是久已久之的惯说,更是无法掰扯的人文历史的积淀,在感情上是一梦之隔,在地理上是一水之遥。
一水之遥的澳门,眨眼间就到。
就像去拜望多年未见的亲嫡嫡的老外婆,一下船,我们就孩子撒欢般扑向了大三巴。
大三巴,大三巴,这座三百六十年前圣保罗教堂的遗迹,因为那鬼斧神工的设计,使它始建起就名噪海内外。虽然历经三次大火的劫难,那糅合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与东方古典建筑为一体的风格依然十分清晰。大三巴这牌坊虽然只是教堂残留的一面前壁,但那赫然大气的构架与同样庄重的赭石色,是最能让人忆旧的历史册页和沧桑之色。这姿颜,这色泽,不能不让人想起1835年它第三次经历的那场最惨重的大火而有过的遍体鳞伤,而今,万顷海波千江月色为它同吟苍凉,而那层与赭石相混而不褪的烟火色,更是这座建筑的天然姿颜。
大三巴这宽宽长长的台阶真是好有味道!如若不是一级一级地拾级而上,就无法体会它的宏伟壮丽;如若不仔细观赏顶层那个巨大的十字架,如若不曾久久仰望那一层一层嵌在壁龛中的铜像,然后又一级一级地依次而下,就体会不了澳门那浸染着血与火的历史,就品味不出那一页一页记录下来的风雨沧桑……
陪伴的友人细细地指认:十字架之下的那具铜鸽,代表着圣神;旁边的太阳月亮及星辰的石刻,则是象征圣母童贞怀孕的一刹那;铜鸽之下是众所周知的耶稣圣婴像以及钉死耶稣的工具;第三层正中依然是童贞圣母,围绕着这座圣母像的大朵大朵的牡丹和菊花,则有中国和日本的象征……
英灵昭化日,正气接栖霞。澳门大三巴的圣母被向有中国国花之称的牡丹围绕,在于情理,但菊花却是日本人爱用的祭礼之花,为什么也占此风光?疑问中猛想起刚才听说过:这座教堂虽然是意大利籍的耶稣会神父设计,而真正施工的,却是日本工匠。于是释然。
在如此宏伟的历史性建筑中,输入国土与家园的理念,是所有建筑师的情怀与梦想。
大三巴是游览澳门不可省却的前奏,而往天主教艺术博物馆、澳门博物馆及附近炮台的参观,却是认识澳门历史有益的补充;为充分认识澳门历史,当然不会漏过那闻名海内外的议事亭;不会忘看那座最突出的葡式建筑——民政总署大楼;不会省略亭前那整个由碎石铺就的呈波浪形伸展的广场。
循着广场碎石的波形一弯一曲地漫步,心中的喜悦一波一波地起伏,此时的我竟像个孩子,孩提般欢愉忘形。
和各处所见的建筑一样,处于“回归”前夕的民政总署大楼,大概因为修葺整理,同样垂闭着庄重的大门和所有的窗扉。因而,来去匆匆的我们,就无缘得见大楼内的那个据说布置优雅收藏可观的市政图书馆;当我们下决心要去见识位于人工岛上那座十分瞩目的观音像时,也因时间关系只能“略观”。一身凡尘的我们,做不了千手千眼的观音信徒,于是,只能坐在车子里一目十“里”地飞掠。
到正在施工的金莲花广场观看,也只见人来车往,一片繁忙。
哦,澳门,澳门,回归在即的忙碌、大典临近的气氛,浓浓地盛妆着日新月异的澳门,也浓浓地诱引着来到她身边的我们。
虽说无处不是点水式的掠看,我们总算在大半天时间,心满意足地观览了“大赛车博物馆”和“葡萄酒博物馆”;在各式各样的华美赛车中略停片刻,同伴们的相机就忙得像摄影师们的摄影大比拼;如若沾一沾工作人员殷勤端给你的各种美味葡萄酒,不等走出馆子你就会醉眼朦胧……
华灯初上时,春风骀荡中的澳门,到处灯火通明。在尽情逛游了各条大马路后,大家又嬉笑着去了那个通体金黄的葡京大酒店,为见识那个内地从未得见的游乐场,团中的两位男子汉,豪气冲斗牛地慷慨解囊三五十元,虽然没有一个撞上“大运”,却换得大家的一片笑声……每一处都熙熙攘攘来去匆匆,每一处都摩肩接踵令人开心,而眼前的种种缤纷缭乱,只使人感觉着澳门的繁华,只令人想象着她日后的更加兴旺。
亲见了澳门迎候大典的诸般忙碌,我们便不好意思随便打扰那些忙碌的人。
但是,尽管人人忙碌,得知我们来临,贺田公司继承人贺一诚的姐姐、澳门回归筹委会副秘书长贺定一,热情洋溢地接待了我们。其时,我多年前见过的贺田老先生已经仙逝,深情的贺大姐以一席丰盛而乡味十足的海鲜宴款待我们,又在百忙中带大家参观贺田公司和其他几家企业。在澳门创业的当然不只是贺田一家,但贺田一家却是浙江人在海外创业的优秀代表。窥斑知豹,在贺田公司,我又一次得见了故乡人艰难开创而终成大业的锦绣华章。
走了,要走了,与一见如故的贺大姐相互祝福握手言别时,我怎么也道不出这个别!贺大姐笑着点头:对对,不是别,是再见!那双笑吟吟亮晶晶的双眼,亮透了这再见的含义。
走了,要走了,不不,我的眷恋留在了澳门,只把那颗装满了点点滴滴见闻的心,连同那面飘扬的旌旗带上了行程。这旌旗中,不仅有十三亿人所见惯的五星,更有将在回归那天灿烂开放的莲花,这莲花本似我们的西子荷般洁白如云,却因即将到来的12月20日,那莲花也和香港的紫荆花一样灿烂如金。
送别的澳门文友又是那样善解人意!他为我们送来的纪念品,是人手一只铜铸的大三巴!大三巴下,一个体态窈窕青丝飞扬的女孩,仰望蓝天沉思默想,身旁,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而上边的题款,无例外地刻着那个即将到来的难忘日子,刻着四个大字:澳门回归!
漫忆至此,题名尚未落纸,却闻窗外鸟鸣如歌。
又是四月!四月西湖满眼春,耸立着宝俶塔的保石山,更是鸟儿的乐园。鸟儿婉转的歌喉,令我突然想起了有年在西双版纳的小游。记得那天行走在密林中时,听说了当地有种鸟叫“诺戈”;那是傣语的叫法,若是译成汉语,“诺戈”就是“钟情鸟”。
“诺戈”,“诺戈”,莫不是今天在我耳畔婉转鸣唱的,也是这“诺戈”——“钟情鸟”?钟情,钟情,想到此处心窍顿开。
挥笔写下题名之际,我不能不感谢“钟情鸟”的提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