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是美丽的

作者：叶倾城

　　芷青是我初中同学里面最美丽的女生，非常容易地，她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虽然她只有20岁，没有后台，也只是本地不起眼的中专毕业，但是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果然去银行求职的时候，年轻的主任一看她的成绩单就皱起了眉：“小姐，对不起。你的算盘、点钞、会计的成绩都不好……”不经意抬头，呆住。
　　过了很久，那个名叫陈刚的男人才有机会告诉芷青那一瞬间他的感受：他面前的芷青，斜斜纷披的长发下，酒靥深深，楚楚动人的大眼睛里带着一点点乞求，越发衬得她的脸孔娇艳欲滴，留意到他的目光，芷青嫣然一笑，刹时间，她的脸仿佛满树繁花，不能掩抑的馨香芳华，花瓣落满他的全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后半句话怎么出的口：“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陈刚已做了芷青的新郎。
　　他们不是没有过快乐时光的，而关于那些往事，至今芷青还记得。他们曾一起去过磨山，在满山桃花里互相呼喊对方的名字；还有夏天的湖畔，芷青的发端滴下晶莹的水珠；大雪的清晨，和陈刚相依偎走过，她曾俯在他怀里细听他的心跳。
　　后来芷青常常想，如果陈刚的父亲不曾退休，陈刚仕途受挫，不得已地下海，去面临商战的艰辛与现实，那么，她便可以一直倚着陈刚，做其幸福的小妇人，可是命运的大潮来了，在那样席卷一切的大潮里，谁又可以是谁永远的依靠？
　　甚至在事后，面对我们，芷青也无法准确地说出，她究竟在何时失去了陈刚。只是陈刚越来越忙，早晨扒几口饭就匆匆出门，晚上一直要到月明星稀才会回来，一回家，不是忙着打电话，就是坐在电脑前研究行情，偶尔他会突然转身问芷青：“你说我这样好还是那样好？”芷青瞠目以对，陈刚叹口气：“芷青，我现在万事皆难，你如果能够稍稍帮帮我的忙，我会轻松很多。”
　　芷青不是不想帮他，但是陈刚给她带回来的那些书，芷青实在看不懂，什么叫概念股，又是什么叫牛市、熊市，芷青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另一个原因，是芷青一直觉得，像赚钱、打拼这种事，是男人的事，她只要在家里负责后勤就可以了，因而虽然陈刚几次催促她，她也只是敷衍了事。
　　要到后来，芷青才回忆起陈刚看到那些仍旧簇新的书时脸上的黯然表情；就好像也是那时，芷青才想起陈刚有多久没有在晚饭前回过家了。突变仿佛只是一刹那的事，当那个午夜，陈刚终于艰难地说出，芷青最不能面对的真相。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锋一样深深刻在芷青心上。“芷青，你是一朵花，要人随时浇水、除草、施肥，然后才可以欣赏。我不是不喜欢花，但我更需要一位陪我共同打天下，一起流汗流血的爱人战友。我曾以为美貌是一桩重要的事，然而现在我知道，相貌是一个电脑的显示器，真正重要的是它的主机，有了主机，才可以运算、操纵、控制，可是芷青，你，好像根本就没有主机。”顷刻间，整个宇宙在芷青周围爆炸，碎片四溅。
　　而更大的打击还等着她。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主任很快把她从外币柜放到出纳柜。她的技术不熟：点钞点得一塌糊涂，收储不止一次收进过伪钞，丢三落四，柜子钥匙、印章到处丢，以前陈刚在，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她就名正言顺地一直不熟下去。终于出了大事，因为她的疏忽，她收进一张假支票，让银行损失了30万元。芷青失业了。
　　转瞬间，职业、家、深爱的男人，仿佛掌心不能把握的沙，握得越紧，越是无可挽回地流失，芷青不知道该去问谁：自己到底缺了些什么？
　　芷青不是没有过工作的机会，但她实在眷恋全职太太的幸福生活，舒服、安逸。对于劳动，她宁肯敬而远之。
　　认识史，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史是一家台湾公司的董事长，在本地开拓业务，招聘秘书。那天，芷青穿了一件小碎花的套装，素净的颜色正配着她清丽的面容，她靠在门边，半低着头，无助地，落寞地，轻轻依靠的样子，仿佛靠着心爱的爱人，偶一抬头，便让那天所有的求职者都失去了机会。
　　芷青应名是史的秘书，却实在是没什么公事能给她做，不过是陪着史聊聊天，一起听歌、喝咖啡、吃宵夜，日子慢慢地晃晃荡荡，该来的却还是要来。
　　一天史指示芷青在珠宝店帮他给爱人挑一枚钻戒，晚上送到他住的地方去。那天晚上，窗外下着细雨，窗内，珊瑚红的幽暗灯光打在细致的原木色地板上，当芷青拿出戒指的时候，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柔声细语：“送给你的。”芷青一愣，史趁势拥她入怀：“你就是我的爱人。”史的吻，如火如荼，烙在她颈际：“你真美……”
　　史送了她一套房子，每月给家用。史有妻有子，芷青知道，她也没打算要史抛妻弃子来娶她，她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至于未来———芷青向来很少想。
　　有时，史的心态芷青也不大摸得透，史不喜欢芷青随意出门，却又喜欢带朋友到这边来，让芷青盛装出迎。仿佛一件瑰宝，要密密收藏，以防万一，却又忍不住要多方炫耀，沾沾自喜。
　　那天，又有一位客人上门，正和史说得口沫横飞，忽然看到芷青，顿时眼前一亮，舌头像打了结一样。这副表情芷青早已习惯，嫣然一笑，招呼几句，便进厨房为他们榨柠檬汁去了。端着大杯晶亮金黄的冻柠檬茶，芷青正准备推开客厅的门，忽听史笑：“娶她？不等于是放一个定时炸弹在家里。她那副样子，是男人放得过她呢？还是她放得过男人？”
　　客人的声音稍稍含糊，又听得史说：“那又何必，她又不能真的做什么事，放在公司里当花瓶，我花钱让她娱乐大众，有什么意思？”
　　隔一会儿，史轻飘飘地说：“嗨，就当是养只小猫嘛。”
　　猫？我只是，一只宠物？
　　一阵恍惚间，芷青竟还记得紧紧地、紧紧地捏住托盘。
　　深夜，当芷青从噩梦中惊醒，踉跄对镜，芷青又一次看见自己几近完美的脸，甚至在幽暗的灯下，仍然放出熠熠的光泽，仿佛一颗打磨精致的钻石。芷青终于在深夜无声地啜泣。
　　再见到芷青，是她作为保险公司的一员给我打电话，她说：“工作着，最美丽的。”
　　要干什么。她要去寻找她其他的51张牌，她在心中默默地说：世界，我还会回来，当我手中有完整的一副牌，我会勇敢前来，与你面对面，打出一盘势均力敌的牌局。(中国青年报2006.3.26)